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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茶花 清 心青

  清光緒三十三(1907)年上海申江小說社刊本。二編三十回。

  作者:心青,生平不詳。上編題“鍾心青著”,下編題“鍾情心青著”。

  敘述上海名妓武林林與項慶如悲歡離合的故事,兼敘中日甲午戰爭至日俄戰爭十年間上海新黨的活動。

  作者意在借青樓故事演繹清末政事並揭露官吏的卑鄙無恥。

目錄:

第一回     錯中錯悟繁華一夢 情外情談影事前塵

第二回     交際場中志士爭稱新黨 眾香國裡野蠻講得自由

第三回     御史席間談朝政 京官衙內讀英文

第四回     上海縣中快識東方亞猛 福州路上閒評南國鶯花

第五回     碧血青磷孤臣心事 紅燈綠酒寄恨花叢

第六回     秘密社運動新大陸 歡喜緣巧遇味蒓園

第七回     武備學堂組織小團體 禁煙善會出現大滑頭

第八回     酒地花天現出官場變相 溫泉竹屋消磨壯士情懷

第九回     一封電金太守冒死陳言 三馬路謝校書懸牌應局

第十回     香國掄元文人韻事 潢池盜甲杰士驚心

第十一回     海國春大開追悼會 富有黨齊上斷頭台

第十二回     林子桃義釋黨魁 曹夢蘭深諳交涉

第十三回     海天萬里快整歸裝 石上三生相逢狹路

第十四回     花好月圓憐卿憐我 雲癡雨暗宜喜宜嗔

第十五回     鍾情深處轉無情 屬望極時偏失望

第十六回     日麗紗窗喁喁小語 風生綺席炎炎大言

第十七回     執牛耳花叢開大會 換鷹銀楚客遘飛災

第十八回     喪名譽陳元戚反顏 耗資財項慶如落魄

第十九回     名校書情贈孔方兄 留學生得意長安道

第二十回     奪學堂同室操戈 翻花樣洞房合巹

第二十一回     造謠言片語驚心 除牌子雙棲遂願

第二十二回     新馬路初仿匏止坪 百花裡驚散燒炭黨

第二十三回     義勇隊壯志成虛 革命軍偽書出世

第二十四回     雷霆萬鈞封禁蘇報館 鬆楸一望埋築蓮花涇

第二十五回     奮雄心俄日戰爭 溺豔情膏肓疾病

第二十六回     金消裘敝名士蕭條 裙布荊釵美人憔悴

第二十七回     金谷香華萬福行刺 海參崴平公一遠徵

第二十八回     逞機械密布遮天網 工羅織重演黨人碑

第二十九回     昭雪沉冤僥倖半年黑獄 犧牲幸福傷心一代紅顏

第三十回     杜少牧悟徹青樓 平公一歸結新茶花

新茶花 [清] 心青

第一回     錯中錯悟繁華一夢 情外情談影事前塵

  春申十里繁華地,數得巴黎第二。群玉坊頭,恩談街上,一樣花魂遊戲。湘簾斐幾,有白袷才人,青樓妙伎一段,風流盡教播入管弦裡。滄桑幾番閱遍歎離奇社會,情場轉變馬克無雙,武大絕豔,散出自由種子。

  鶯花小史,卻吸收文明,包羅政見。無限傷心,讓美血淚。

  調寄齊天樂

  話說男女愛情,本是天地生成的,雖說是與生俱生與死俱死,卻未生之前,先已有了根柢;已死之後,常留無限波瀾。

  所以,愛情到了熱極之時,覺得天可以傾,地可以陷,山可以崩,好綿綿的情,仍是比金剛愈堅,比乙太更具永不磨不滅的樣兒。據科學家說,男女身上有陰陽兩電,得此吸引就是隔著千年萬年、千里萬里,電力不減,即愛情不滅,你道永我不永久?所以,男女相遇,除非了不起愛情,不發電力,還可以彼此無關,若是腦海中留了一點影子,就要弄出生生死死、希希奇奇的事來,隨便嚴刑峻法禮的路義防,也不過說說罷了,何會真能夠把已起的愛情、已發的電力生生的遏滅了呢?倒是順其自然,或者代為疏通,尚可以隱藏於密,不致激而生變。但看空中的雷電,順了防雷鐵直流地下,再無轟裂之患。若是不加防備,那高堂大廈,就不免毀於雷火了。

  支那自古相傳的男女制過嚴,平日不相交接,不相往來,直至合巹之時,方扭做一堆。不要說配合不由自主,未必得宜,不免生了外心,就使兩情愛悅,銖兩相稱,但是未合巹之前,無論種種拘禁,不過拘得身,如何能拘得心?在男子,有世務縈心,尚可排解;那女子,幽禁深閨,到了花朝月夕,難保不春心暗動,彼此萬難排遣,就有乘隙躍牆的事做出來了。就算那女子守禮謹嚴,不肯躍閒蕩檢,只是腦電已發,不可復收,便要釀出厭厭歉歉傷春的症候了。並且向來不曾閱歷得精透,不免要愛情妄用,鍾愛於闒茸不堪、佻(亻迖)無行的男子,迨至時物變遷,郎君薄倖,東流溝水,西去伯勞,可憐那無瑕白璧,已經有不磨之玷了。這其間,怨憤輕生,古往今來不知凡幾。

  合這兩項看來,不知傷多少天地之和哩。倒不知預先放他們男女彼此往來熟習,再加自幼讀書,通曉學問,眼光也精了,主意也老了,不要說平常些的男子哪裡在他眼上,就真真是個好人物,也要算計得周密,估量得實在,真能個一竹竿打到底,主肯把葳蕤妙質會托於他。白首如新,青蠅無玷,你道不出閨門的女子做得到麼?怪不得春情發動,要吃那無邊的苦呢。

  看官,你道這幾句說話,是做書的說的麼?呵呵,其實不然。還記得那一天晚上,我偶然吃了幾杯酒,薰薰然向一隻睡椅上橫臥,才覺身子已出了門。那路上花明柳暗,塵香真是無窮景致。信步行來,陡見前面一座白玉牌樓,大書著「香海」

  兩字,裡邊卻有無數金迷紙醉的地方,粉白黛綠的人物,我那時心裡迷迷糊糊的走了進去。不知歷了多少昏朝、多少所在,至今一些想不出,卻記得走過一所高樓,明煌煌的寫著「茶花第二樓」五個大字,上面卻湘簾半卷,花影參差,隱隱約約一個少年在那裡引杯痛飲,擊節狂歌。不一會,立起身來,在粉壁之上題著一首新詞。剛剛寫完,頓時酒上湧上來,往後便倒,口角間卻流出血來。那裡我心中大駭,奔上樓去杯,要想救他。那知上得樓來,樓中卻空空洞洞,一無所有。少年也不見了,只有一本書掉在中間,上面題著「新茶花」的簽條,揭開看時,原來便是這少年和那樓中美人的歷史,原原本本一覽無遺,不覺點頭道:「原來如此!」就將少年方題的「齊開樂」

  詞抄下來,做個弁首倒也相稱,便自言自語道:「我好僥悻,走到此處,卻得了這本稿子。如今待我攜回去,托申江小說社刻印出來,給大家看,只怕也不輸次序紅生的《茶花女》哩!」正要下樓,不防簾兒一閃,像花間夾蝶一般,飛進一個美人,嬌聲喝道:「偷書賊!要往那裡去?」我心中一樣呆,正要訴說緣故,不料那美人忽地不見了,卻變成一隻斑斕猛虎,咆哮的向我撲來。「阿呀,不好了!我的性命不保了!」一交跌倒,正不知是失了三魂,還是走了七魄,定睛一看,原來還因在睡椅上,通體汗下如雨。正是:

  繁華一夢何時醒?夢裡人談夢裡因。

  不知夢中這部書裡,說的是何種人,載的何等事?待我將記得一一鋪敘出來。

 

第二回     交際場中志士爭稱新黨 眾香國裡野蠻講得自由

  大凡人腦盤中間,天生有一種電氣,各為心電。若是腦筋專注一端,那電力發得多,就成一大電流,不但驅使全體的機關,不可以感動他人的腦電。便和那水裡的風潮、空中的天潮一般,大力鼓蕩,無論何物,不得不隨之而靡。此刻,各國發明的催眠要,也是這種道理。所以,一代中間,只要有腦筋最敏的一個出來,提倡一種主義,天下人就都認定這種主義,附和起來。那時熱度的高,直高到極處,好像天地間除了這種主義之處,再沒有高似他的。隨便有什麼阻力,都要衝破,其實這裡頭的好處,他也未必曉得。不過他的腦電受了他動力,不知不覺,跟人家走罷了。像戰國的游說,漢的經學,晉的清談,唐之詩賦,宋之道,宋之道學,地之詞典,明代及國初的科學,近今之洋務,啼是有好有壞,有有用有無用,但是,極盛的時候,都是風行一世,沒一個不入其門中的,倘使事後問竟究為什麼緣故也要自己不解,啞然失笑呢!你想腦電的感動動力大不大?即如洋務一門,在本朝康熙乾隆年間,大約絕不曾曉得有這兩個字的名詞,直到鴉片煙一戰,圓明園一燒,才算是洋國務院的開幕時代。那時就有李潤叔、徐雪人一班人,大聲疾呼,做了個西學的哥倫波。說也希奇,初起時人少,不免招了許多嫉妒,許多困難。到後人婁一天多似一天,勢力也一天大似一天,恰好又有外交的種種失敗,相逼而來到,暗裡助力不少,即如琉球之役、台灣之役、高麗之役、越南之役,一次一次國勢日微,卻黨勢日盛,便名目也新了,主義也改了,見解也精了。一直到日清大戰,更是入了絕大的盤渦,不知有許多人直沉到底,許多人直升上天,真是組織出一個淒風苦雨的歷史,卻又包括著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看官,你道感慨不感慨,歡迎不歡迎呢?正是:

  黨會乖張,山河破碎。斗大明珠,鍾情彼差。

  卻說中國自甲午後,朝野上下,都曉得不是變法,不能圖存,不是維新不能自立。那新黨的勢,越發大了。只要表上有名的,隨便走到那裡,都有人招待他,奉承他,恭敬得了不得。

  引得那些人如發狂一般。村裡一字不識的鄉人,要說兩句新名詞,自命為道人,不要真真淹貫的了。記得那一年,卻下了一道上諭,是叫內外大臣,各各保舉洋務人才,破格錄取用。這個詔書一下,更不知轟動了多少人。本是非常有舉動,所以街談巷議,當作一件新聞,與相傳說。

  那一天,蘇州城裡有幾個少年,聚在一處,大家議論這件事。卻好外面送進一張新聞報。翻開看時,上面刊著協辦大學士龔同和、工部尚書呂端芬、刑部侍郎章蔭桓,聯名保薦廣東在籍工部主事康有為、舉人梁啟超,才堪大用,奉的硃批,卻是著該省督撫送部引見。眾人看了此段,內中有一個清華高貴自視不凡的少年,舉手加額道:「南海先生師徒登用.中國從此富強了。」對面一個委委瑣瑣的少年道:「不就是做新學偽經考的康先生麼?他學問是中國第一,難怪叔翁先生推許呢。」原來起先發言的少年姓姜,號季霞,單名一個表字,是一個孝廉。

  對面那個也是一榜,姓苟,名鵬,號叫缽山,都是新黨中表表的。當下季霞便道:「缽山兄,還不知道這康先生,真是孔子以後一人,非顏曾可及,所以他自號長素,就是長於素王的意思。

  他門下學生卻有超回軼賜的號,是見他自命不凡了。此番既經奉旨出山,想必經過上海,兄弟到想去會他一會,也可以稍慰平生的渴想,並且看看時務報館裡王讓卿,真是伊一班人。」當下兩人分手。季霞便回去收拾行李,搭了戴生昌的蒸汽船,望上海進發。過了一夜,已抵碼頭,吩咐家人下了晉升棧,自己卻輕身上岸,喚了一部東洋車,直到大馬路泥城橋時務報館裡,會見了王讓卿,詢知康長素已到上海,就住在館裡。此刻卻同他高弟良君出門去了。季霞談了一會,又拜會了幾個人,方才回棧。便接了一張請客票,是遁叟的名字。請他到西合興姚蓉初家吃酒的,那遁叟姓黃名滔,號子詮,是個洋務中前輩,卻又有些名士派。譬如半路上出家的和尚,總不脫的酒肉氣。季霞剛才也拜過他,便已面約了今晚一局,並且曉得康先生也是在座的,便叫家人回復一個曉得了。一面換了便服,徑到姚蓉初家赴宴,一上樓便見一個蒼顏白髮的偉丈夫,在那裡高談闊論。季霞上前見了,遁叟便道:「季翁來得正好,且聽我演述普法一場大戰。」季霞笑道:「子翁先生又開了書庫了。」一面同眾人招呼,卻認得一個是山陰吳桂笙,一個是金匱周浣薇,一個就是王讓卿,還有一個不認識,請教起來,原來是廣東來的辛憨亮,表字即庵,和康先生是一人之交。此次到滬公幹,順便同來的季霞便問康長翁何以尚未到來?即庵答道:「大約即刻就到了。」正說時,樓梯邊的藥水鈴轔轔轔響起來,娘姨曉的有客上來,就到簾外去迎,只見登登的,扶梯上來兩個人,便問道:「是黃大人朋友麼?」兩人點頭,娘姨揭開門簾報導:「黃大人朋友來,」季霞抬頭看時,前面一人方面大耳,微微有幾根發,後面一人雖是少年卻十分英俊。遁叟起立大笑道:「康聖人來了。此地難得聖駕降臨,大約也可稱為聖地了。卓如如何未來?不然倒是個聖賢高會哩。」季霞方知那少年不是良君,便恭恭敬敬的向長素說道,「勾吳下士,傾慕道德久矣。

  何意今夕得瞻道

  貌?」又和少年慇懃幾句,方知也是康先生的高弟,叫什麼馬孟北,大家招呼了一陣,恰好姚蓉初出局回來,簾衣一掀,香風滿座,季霞的眼光覺得一閃,倒閃得花碌碌的看不清楚。但覺輕雲薄霧中擁著一輪寶相,香嫣玉軟,嬌媚十分,便呆了一呆,蓉初轉眼一望,也就嫣然一笑,更覺勾魂攝魄,蓉初來敬瓜子,毫不覺得,卻被遁叟把他肩上一拍道:「這是申江第一名花,老叟賞鑒得不差麼?」季霞吃了一驚,自知失檢,紅了臉卻一句回答不出。蓉初又笑了少頃,檯面擺好,主人請客入座。

  自然是長素首席了。餘人以次坐定,便各各的飛箋叫局。桂笙叫的是陸孟劬,浣薇叫的是凌碧霞,長素推說沒有卻被眾人曉得他的舊好,便寫個金媚聖。其餘各有新歡舊好,毋庸細說。

  當下八人清歌細酌,倒也歡暢,酒至半酣,長素喟然歎道:「子翁我們人生在這個世界,真是古今一大變局,那裡還好照著舊法辦下去,不是我說句狂話,就是孔子再生也沒有不變法的。

  況且孔子在周時就是個變法的主兒,你看他做了一部《春秋》就要想實行黜周王,行主義,何嘗是一味的迂闊呢?只可恨那一班亂臣賊子,仗著些小聰明將微言大義來塗抹了,留傳後世倒成了現在的教科書,你道可恨不可恨,所以兄弟此番進京打定一個變法的主意,無論可行不可行,總要達我的目的為止。

  中間倘有阻力,或者要拿出一種強迫的手段,也未可知哩。」子詮未及答言,蓉初正給各人斟酒,聽了便笑道:「康大人奈說羅個金四呀,金四是洋行裡個剛白度噲。」眾人哄然大笑起來,方把長素的話打斷。少頃席散,季霞便與長素訂定趨教之期,然後別去。子詮等眾人去後,也就回寓。蓉初送到梯邊,叫聲走好了,便進去了,接腳上來一個打茶圍客人,蓉初見了,登時滿面堆下笑來,拉到窗口前面切切私語。娘姨阿金卻走出外間坐下,弄那五關斬將的骨牌兒。不防耳邊一聲阿金姐,抬頭看時,卻是他的嫂子,笑微微的問道:「先生呢?」阿金將嘴一弩,伸了兩個指頭,他嫂子會意,便低聲道:『俺們的先生,倒真快活呢!他自己贖了身,脫了父兄娘的拘管,成日成夜坐馬車,吃大菜,穿好吃好,就神仙也沒這般享福,他又喜歡抽幾筒煙,每天起得晚晚的,實心足意,也沒人敢說他一聲,他生意又好,自有一般揮金如土的大人、老爺、大少、闊客前來竭誠報效,他卻正眼不覷一覷,偏是越嗔嫌那些人,那些人越肯用錢,他就拿那些人的錢來,送給姚二一班人,你道快活不快活?剛才黃大人他們說的什麼自由,只怕俺們先生要算自由到極處了。」

  阿金搖頭道:「你曉得些什麼?自由不自由,那自由兩字也是俺們講的麼?你不過聽了這一班人的議論,就隨口拉來做個口頭禪,好不害臊。」他嫂子撲嗤也笑了,正說時,外面又有個姓羊的來叫堂唱,蓉初不得不去,叮囑姚二在房等候,自己帶了阿金出局,到公陽裡去。

 

第三回     御史席間談朝政 京官衙內讀英文

  蓉初走到檯面上,便問是哪個叫的,主人指著首席一個燕尾須、鶯爪鼻、身材臃腫、五十四五年紀的人道:「這位羊大人叫的。」蓉初就挨他旁邊坐下,他卻瞇著兩隻眼,捻著兩片須,看個不住,那口中涎水一點一點流下。蓉初看他怪樣,笑了一笑,那主人便道:「羊大人是京裡的御史,勢力最大的,他一動筆,外省的督撫都要害怕,你好生招接著罷。」羊大人聽這主人一番恭維,頓時歡喜起來,顛著膝蓋道:「不是兄弟誇口,在那京都老爺當中,要算兄弟是一個不避權貴的,就像李少荃那麼利害,只消尋著他私通外國的憑據,也給兄弟參掉了。所以兄弟在老佛爺面前是狠紅的,宮裡的黎大叔也狠瞧得起兄弟。說兄弟是個清官王爺是不必說了,卻是要算端府裡和兄弟最說得來,兄弟受了這種知遇,更是盡心竭力,要想做一番事業,給兄弟的祖宗爭口氣。此番兄弟進京,第一就要參劾那班吃洋屁瞎吹牛皮的敗類,他們放著祖宗的法子不守,專講什麼維新,那新法都是夷狄的法,他們難道連用夷變夏這句話都不曉得麼?近來更鬧得糟了,又是什麼保舉人才咧,開設學堂咧,那都是廣東妖人康有為造的妖言。京裡外許多人跟著他哄,也不知是吃了什麼喪心的藥了。」正在說得高興,那主人卻見蓉初在他背後,只管掩著嘴笑,一會又同阿金指指搠搠的扮鬼臉,曉得這位羊大人說開了頭,是幾天幾夜都說不完的,便用話打岔道:「心翁在京多年,那京師的花事聽見說是一年盛一年了,不比從前都叫相公的。」那羊大人又起勁起來,道:「相公有什麼玩頭呢?兄弟最喜歡的是逛窯子,不過近來又被他們弄壞了,從前是一兩弔京錢就要樂一天,近來上海去的賽金花、范桂生一班人,又是海式咧、洋派咧的亂鬧,聽見一桌酒,就要二三百兩,想想我們做京官一年能有多少俸銀,多少孝敬,經得起這樣花銷麼?」蓉初哼了一聲,也不言語,便命阿金裝了水煙,立起身來說聲晏歇,一淘請過來,便姍姍的去了。這裡眾人又鬧了一陣,也就散去。

  卻說今日首座這位羊大人是個江蘇常熟人,字心柏,在京裡是表表有名的。此番進了京,銷了假,到衙供職,那時康長素師徒也都到京了,陛見下來,雖不是連升三級,卻也言聽計從,舉辦新政的上諭,雪片似下來,不知是他們請的不是,他們卻在外面誇口,如何得君,如何獻替,鬧得聲勢越大了,心計越粗了,又汲引了許多同志做個幫手,真是一犬吠影,百犬吠聲。霎時間傳遍通國,心柏心中不樂,每日在書房裡踱個百遍,不知想什麼心事,有一天他去上衙門,卻是靜悄悄的,想來沒甚公事。便散步來訪同寅,要想談些閒話,走到一個窗下,只聽裡頭朗朗之聲,是些什麼瘟士脫裡花歪愛夫雪口水失文愛脫奶愛痕探痕,正在讀得高興,心柏一腳跨進道:「紫翁讀些什麼?」那人道:「是英文一二三四……十個號碼罷了。」心柏道:

  「原來紫翁如此好學,竟能通達外夷文字,難得難得,只是兄弟愚見,總嫌洋氣重些,不是先聖先賢的遺法。」那人正色道:「心翁你說哪裡話來,自古識時務謂之俊傑,孔子也是個時聖,哪裡好死守書上的話呢。方今西學昌明,人人磨練,以備聖朝驅使,正有絕大的事業哩。不瞞心翁說,兄弟昨日備了贄見去拜康先生為師,他老人家卻十分器重小弟,說是可造之才,同卓如差不多呢。臨走之時,他給我一本拍拉圖,說是西學的奧妙盡在其中。因他看得起我,才肯把不傳之秘來傳與我,就同堯舜相傳的什麼十六字還緊要呢。你想康先生是個聖人,他老人家的話就是聖人的話了。我們後生小子,好違背他麼?所以我昨日一回來就一夜沒命的讀這本書,果然極有道理,連天文地理都有在上頭,兄弟細細揣摩,明白了好些,真是昨日今天大不同了。心翁你聽我再讀一遍,就曉得我的學問了。」心柏被他一陣亂說,氣得發昏,回身就走,口裡喃喃道:「天之將喪斯文也歟。天之將喪斯文也歟。」一徑出了衙門直到端郡王府裡,不知鬼鬼崇崇商議些什麼去了。那人見心柏走,也不挽留,便到康長素寓所拜謁,豈知卻是擋駕,那人說之再三,又向袖中取出一包銀子,對管門的一塞,方才肯再進去通報。等了好半晌,方才出來說個請字,那人頓時像得了九錫一般,搖搖擺擺跟了管門的進去,走到一間洋式的客座,長素穿了一件紗袍,禿著頭,腳上卻是一雙靴子,見了客,拱拱手,先向主位坐下。

  那人卻恭恭敬敬磕了四個頭,站起來用半個屁股浮在一隻椅上,長素問道:「貴姓是鬆呵台甫呢?」那人連忙答道:「是紫人兩字。」說罷,覺有無限言語要說,卻頭緒紛繁,一時找不出個頭,只得用力找話來說。長素卻仰著頭,竟然不理他,只談得兩句就端茶送客,紫人只得出來,估計沒甚指望,無精打采的,見了人卻又誇說康先生待他怎樣怎樣。不料過於數日紫人正在家中悶坐,外頭一片喧聲,不知何事,叫人去打聽,更鬧到裡頭來了。說什麼大人恭喜,大人高升。原來是一伙報子,紫人接過報條看時,上寫著貴府大人欽差考察南洋商務事樣,一時喜得盡情,知道是康先生的力量,著實感激,連忙具了衣冠,到師門謝了恩下來。應酬了幾天,收拾收拾,便出京搭了船,徑到上海找客棧住下。

 

第四回     上海縣中快識東方亞猛 福州路上閒評南國鶯花

  紫人到了上海,拜會了許多朋友,因他是個小欽差,就有人恭維他,接風洗塵的極多。紫人一一應酬,也覺煩得很。那天想起現任上海縣項大令,是此間地方官,雖見過幾面,未曾深談,他姪兒項慶如是個絕世英雄,當今才子。他懷著蓋代才華,卻生在這黑暗世界,因忿生愁,因愁成恨,便有屣視功名,塵視軀殼的意思。而且生性多情,溫存體貼,當說道一個人有了神經,就有一種愛好的性質,天地間形形色色,優而美的,就大家歡喜他,惡而丑的,就大家厭惡他,誰也不能逃這個公例。吾看了天上的雲,江中的水,變化萬狀,重疊千層,算是奇絕的了。吾就不得不喜歡雲,喜歡水,但是雲水還是無機的物件,那花一瓣一萼,五顏六色,嬌豔異常;那鳥一翎一羽,光彩華美,十分悅目,我就不得不喜歡花,喜歡鳥,你們想想動植物中尚有這般微妙的物,來引我愛情,何況在京垓動植物之中間是一個全智全能的人,在兆秭人類中間是一個最尊最貴的女子,在億萬女子中間是一個至清潔至高尚的美人,哪裡能夠真如死灰木石一般,毫不牽動愛情麼!所以好色一樁事,真是天地間的公性,無論什麼人不能免的,不過聖賢豪傑,愛情真摯格外重些罷了。這句話並不是我杜撰,但看文王是個大聖人,他愛慕淑女的時候,曾經寢寐反側,就曉得不是常人可及了。只是好色與愛情卻還有些分別,好色是軀殼上的事,愛情是精神上的事,兩相比較,自然是精神更重子。所以一個女子雖是姿色可觀,思想卻十分腐敗,那種色就不足好了。如果那女子的性質高尚,富於愛情,就算不是天姿國色,他的丰韻也必與庸脂俗粉不同,豈不能消受我一番眷戀呢?不過愛情總要彼施此受,兩得其平,假如我愛他,他不愛我,或是我不愛他,他卻愛我,這叫做有正電沒有負電,有陽電沒有陰電,斷無攝引的一日了。所以必定我自己是個絕世的美男子又負著一副絕世的癡情,方才可以對於絕世的美人,而用我之愛。不然就是不知自量了。我現在僥悻有了了這副相貌,這副才情,若不於男女界上做些事業,豈不辜負造物一番美意呢?他生平就是這種議論,可算是個奇人,不可不與他相識一番。今日無事,何不進城去拜會他,邀他出城來,不拘何處花叢遊歷遊歷,就可看他愛情的熱度了。當下紫人計算已定,便喚乘轎子,徑進新北門,到縣署投貼,單拜姪少爺。少頃傳話說請,便有管家引進一間客座,湘簾斐幾,不染一塵。正在嘖嘖羨慕,只聽簾外腳步聲,簾子一掀,閃進一個人來。神如秋水,態似春山,卓煢不群,顧盼自喜,便知是主人了。兩下寒喧幾句,紫人將來意說明,慶如歎息道:「紫翁你道這北裡中間,能得個知心妙妓麼?若輩大都出身鄙賤,自幼沉浸於淫穢世界,飽受下流教育,那思想所到不過是送舊迎新,那目的所在不過是爭妍獻媚,像從前薛濤的文雅、蘇小的風流、李香君的氣節,已經渺不可追了。近來歐風東漸,居然平康中大受影響,男女平等,作為軋姘頭的口頭禪,婚姻自由成了弔膀子的門面話。雖說自由只是野蠻人享的自由,不過野蠻自由罷了。紫翁你還想及時行樂麼?」紫人被他一說,如冷水澆頭,一團高興已逃到爪哇國去了,囁嚅道;「難道偌大申江竟無一個入眼的麼?」慶如想了一想道:「今年遊戲報花榜狀元林絳雪倒還不差。既然紫翁十分高興,就往那裡坐坐罷。」便吩咐備了轎子,一同出城,徑到合興裡,下轎入門,慶如是來慣的,一徑到絳雪房間坐下。

  紫人是初次,便留心細看,只見榻牀上面掛著青地金字的匾額,斗大的狀元兩字,筆勢極其飛舞,旁邊卻是遊戲主人,為林絳雪立,兩行小字。正看時,裊裊婷婷走上一位校書,頰暈朝霞,眉籠晚翠,十分富麗。便也傾心賞識,坐了一會,慶如吩咐擺席,隨意揮了幾張請客票,不一刻陸續客到,共得五位,紫人也都認識,便起了手巾,發了局票,入座暢飲。席間談些國政,內中有一位報館的主筆陳君,向紫人道:「令師康先生新得督辦時務報的差使,不日要到上海了。」紫人詫異道:

  「怎麼這個消息兄弟一點不知道,出京時也沒甚風聲,不是風聞罷?」陳君道:「這是時務報館裡得的消息,大約確實,並且報館的舊總理很不舒服哩。」紫人道:「這也難怪,他創辦時本是費了一番苦心的。」慶如道:「康先生向用方殷,忽然大才小用,只怕有些變故罷。」紫人再要說時,只見各人所叫的局紛紛來了,這日因紫人要博覽名花,所以預先與諸客約定,叫的都是上海有名的紅館人。真是珠圍翠繞,鬢影釵光。紫人左顧右盼,心花大開,也就無心再談了。慶如一一指點道:「這天然秀麗的是林家的小林寶珠;嫵媚多姿的是迎春坊的范彩霞;豐若有肌柔若無骨的是琴川沈桂雲;那穿月白輕綃衫的是六馬路秦薇云。其餘像金湘娥、謝倩雲、高巧雲、祝如椿等都是個中無上上品。」紫人一一領會,心中已有高下了,當下熱鬧了一會,早已酒闌席散,紫人拉子慶如回寓,抵足長談,不免提起今日之局來,紫人道:「我看方才這一班人,算是絕色的了,怎麼慶翁還說是不足觀呢?」慶如歎息道:「中西優劣之分點,就這花世界上也大有軒輊呢。你看過新出的巴黎《茶花女》小說麼?那馬克格尼爾姑娘不過一個名娼,她的身分也同方才的差不多,就是她的顏色也不見得沒人賽過她,只是她待亞猛的一腔愛情,真摯到這般地步,最難的是用情深處,因要保全亞猛名譽,轉為不情之舉,不但外人疑其無情,即身受的亞猛也怨其薄情,他卻仍不肯自

  表,情願犧牲一身,以達其情之目的。這種人可稱為情中之聖,我看她一來是由於天性,二來也是歐洲的教育本好,那流風所被,勾欄中人也沐著了。紫翁你想中國的娼家有麼?所以兄弟頗想提倡一種花叢教育,以人人有完全真愛情的為目的,倒也是改良社會的一分子。只是這種教育,不必定要設立學堂,只消把這個道理日日提倡起來,又物色一兩個有愛情的人,獎贊他、崇拜他,自然風靡娼界了。紫翁你道如何?」兩人談了好入,不覺天明,方才睡去,直至晌午後醒來,外面送進一張申報,揭開看時,起首的代論,原是梁君啟超,自己敘述辦理時務報的一片苦心孤詣,正操那同室戈哩。紫人也是歡喜,正看時,又見縣裡有當差的來接姪少爺,並有縣主密函,折開看時,上寫著:

  頃得京理由密電,康有為進呈紅丸,實行篡弒,事覺潛逃,著一體嚴拿,勿任漏網等,因此電個分緊急,現道憲已赴淞口查辦,速即回署。勿為株連,密。

  兩人大吃一驚,紫人叫聲阿呀,往後便倒,不省人事。

 

第五回     碧血青磷孤臣心事 紅燈綠酒寄恨花叢

  慶如連聲叫喚,方才醒來,安慰了幾句,便匆匆進城去了。

  這裡紫人躺在牀上,心裡如轤轆一般,又悔又恨,悔的不合投在黨中,致今日吃此驚嚇,恨的康君做出這等潑天大事,牽累他人,籌劃了一回,毫無良策,只得捲起鋪蓋,悄悄的行那三十六計中的上計去了。

  卻說慶如回到縣中,打聽一番,原來紅丸這事卻是托言,京內諸王大臣妒忌康有為,用這個大題目來陷害他的。不過康梁兩人都已逃出,只拿了譚嗣同他們六個替死鬼。這裡卻也不十分緊急,除盤查進口的輪船外,還封了一個書局,拿了好些人,幸虧時務報館有末後一番齟齬,不然也要拿了。過了幾日,打聽得康梁已到日本,京裡便把捉的六個人殺了。慶如聞得,十分嗟歎。數日沒有出門,便有他一個友人叫作平君公一的人來找他道:「好險,好險!這番真是一個轟天霹靂,那當道諸公不但是頑固不化,只怕還懷著什麼私心哩。不過新黨裡頭也太過分了,一味的興高采烈,就有許多不合意的人,出他花樣了。

  我聽見這件事都是羊御史串出來的,最可憐的是譚復生一班人盡有毫無干涉的,也牽連在裡頭,一齊殺了。你道冤枉不冤枉?

  譚復生一首絕命詩,什麼我是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那志氣可算極好的哩。」慶如聽到這裡,忽然長歎道:「世事如棋,人情變幻,你看從前那班附和新黨的何等興高采烈,滿口維新變法,到此時一概噤若寒蟬,並有自己具呈,聲稱並無經濟的,最可笑是同康君同鄉一鼻出氣的,平素何等交情,何等氣概,此刻卻變了面,著些效忠守正的詩文,作一個反對逆黨的確據,這種反覆行為,真真令人齒冷。平君我們生在這個惡社會,還有什麼做頭,倒不如放浪形骸,學那揚州杜牧,或者美人性質,一片天真,不致如世上之魑魅魍魎,也未可知哩。」

  平君笑道:「慶翁又發牢騷了,你難道真要學那信陵君醇酒婦人,把自己身上最重要的國民職任便放棄了麼?」慶如正色道:

  「那又不然,你看自古英雄誰不好色,難道他是忘了職任麼?怎麼他又做出天大的事業呢?正因他愛國的心熱到極處,旁隘出來,借著女色發揮一個盡致,他這個愛情一定是無論什麼不可動搖的,將來移愛國家,決不像那些朝秦暮楚的人。你想想一個美人在人群中自然是最可愛的東西,然而我四萬萬同胞的祖國自然更可愛些了。愛美人既經竭盡我的愛情,愛國家豈有不竭我的愛情麼?這個正比例是確切不移的,所以我說惟有真愛國的方能好色,不好色的必不是真愛國。平君以為何如?」

  乾君大笑道:「你所說的都是強詞奪理,不過為你吃花酒做個護身符,今番且不與你辯,就照著你說的物色花叢,去閱歷一番何如?」慶如道:「這又何難,不過近來新到一個雛兒,聽說十分好,不但顏色傾城,並且思想出眾,我正要訪他哩。」平君道:「不是杭州來的武林林麼?我也聽得如此說,趁今日閒暇同走也好。」便兩人出了城,尋到迎春坊,認定牌子,進了門,娘姨接入房間,笑道:「大少對勿住,尼先生勿拉屋裡,堂唱去哉。」兩人惘然,覺得掃興,等於一回,不見玉人蹤跡,那叫堂唱的卻接二連三的來催,曉得難以見面,只得走了出來,心下卻十分悵悵。慶如便分路回去了,公一獨自往北走去,在三馬路轉角處,黑暗裡被一人拉住,卻一言不發,拖了就走,於隔不多路,有一四輪轎子馬車,停在那裡,那人把公一推入馬車,自己也鑽進來,關了車門。只聽忽喇一鞭,那馬便飛馳電掣的去了。一霎間已在曠野,公一不禁駭異起來。

 

第六回     秘密社運動新大陸 歡喜緣巧遇味蒓園

  看看走到一座高大的洋房門首,馬車卻停了,那人便把公一拉下車來,只見門前掛一盞燈,昏暗不明,燈下恍惚站兩個人,裝束不很清楚,大約十分雄武,見了面不發一言,便往門裡一閃,卻看見門裡是一條黑漆漆的路,微露燈光,那人便向公一換了一副和藹的相貌道:「請到裡面一談。」公一也猜知八九,便跟他直進門來,經過幾重門檻,方推開一個小門,看裡面時,雖有許多人卻都靜悄悄的,內中一個少年站起身來,連聲道:「平君受驚了。」公一向前執手為禮道:「足下不是沈君亦仙麼?聞名久矣。」少年道:「嚴君真快人也。」便給各位引見道:「這位是黑浪君,這位是史堅如君,這位是陳千秋君。」公一一見了,那少年便道:「今晚奉邀平君到此,特為提議一椿大事,必須借重乾君,不知平君肯允許否?」公一鞠躬道;「諸君俠腸熱膽,欽佩實深,今日有所見教,倘不礙中國治安的事件,無不應命。」那少年四顧愕然道:「平君你道今日的中國能夠不破壞就可以享治安麼?」平君道:「破壞雖是有時可以做治安的基礎,然而能夠不破壞豈不更好。譬如一座房子樣式太舊,就不免要改一個新樣,假使那房子已經腐敗,必須重新造起,但是要拆去舊屋,卻是很不容易呢。那將斷未斷的梁,將坍未坍的壁,雖是沒用,若驚動他,他就要倒下來,不知要壓死多少人。那時就有幾個激烈的木工要想用些炸藥把舊屋概行轟去,免其倒塌,好雖好,只是藥性猛烈,將地皮轟陷成了一個池,帶累旁觀的死了許多,那預備新建築的木料也一齊壞了,木石飛到四面,連鄰舍都受損害,趕來費氣,把屋基都占去了,那個木工本是要好,豈知連老家也回不去了。倒不如聽了那和平的計算,只消用大木撐住四圍,使他不能倒塌,慢慢的一根一根的拆起來,拆去一根舊的便換上一根新的,不多幾天也就可以全新了。這是我一向抱持的主見,孫君以為何如?」那少年聽了哈哈大笑道:「原來平君志願如此,真是士各有志,不能相強,你們送他出去罷。」乾君也就告辭道:「無知妄談,尚乞孫君恕之。」便走了出來,仍由原引入的那人,引出大門,坐了馬車,一霎時已到大馬路停車。那人送公一下車,叫聲「乎君保重,後會有期」。便忽喇一鞭去了。公一定一定神,踱回家中,心裡十分納悶,一夜沒有睡著,翻來復去,直至天明,倒沈沈睡去了。一覺醒來,已經正午,外面送進一張傳單,卻是保皇會的廣告,正不曉得是何人發起,便又有人來約他,到張園聽演說會。公一也答應了,吃過飯爽朗,正領略間,倏地後面趕上一輛鏤金象皮輪的雙馬車,裡面坐著一個三十四五年紀的絕世佳人,渦印雙圓,黛痕一點,真是十分美麗,見公一看他,便把眼光溜了一溜,嫣然一笑。

  公一心想何處來此尤物,卻見那馬夫絲韁一領,便超出前面去了。隨手跟上一輛鋼絲的自由車,追風逐電一般,坐著一個美少年,帶一頂麥邊涼帽,壓在眉梁,依稀是天仙戲園裡的孫三兒,暗道:「原來是他,那前面馬車上的,一定是狀元夫人曹夢蘭了。他們倒這般快樂呢!不一時到了張園,停在安塏地門首,慢慢的進去,只見會場上已經開會,上面掛了一幅龍旗,一個人正在台上演說,認得是崔鶴卿,此次演說的主義為的是設立女學,原來上海的女學堂,從前都是教會中設立一二處,不好算做髮達。此刻卻有電報局的總辦金君連三倡議創辦,就在滬南桂墅裡地方,金君住宅左近,賃了一座房屋,請了許多女教習,擇期開辦,贊成的都是上海一班闊人,今日一會是商量辦事的方法。公一上前招呼了金君,因是父執,十分致敬,金君就請公一也上台演說一回,當下議定紛紛各散。公一卻從東北草地上慢慢的看些水木,不防樹背後嗤的一聲,公一嚇得一跳,定睛看時,卻見兩個人手牽著手,裙衫悉索的進一小亭去了。看那背後形,便是孫三兒、曹夢蘭兩人,因他蹤跡詭秘,不覺失笑,便也出園,上車回去。走至半路,後面轔轔蕭蕭的仍是他們兩人趕上前去,公一隻吟了兩句「七十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細細揣摹語意,卻已到了自家門首,只見當差的回道:「項少爺在裡頭等侯呢。」公一進來見了,閒談一回,便把今日所見的告訴慶如,慶如笑道:「聽你這般言語,是很羨慕他們了。其實這種緣,只好叫做孽緣,不過是肉慾上的事情罷了。那真真愛情一點都說不上哩。」說罷又歎息道:「茫茫塵海,誰足為我想像中的美人,只好付諸虛願的了。」兩人慨歎一回,外面闖進一人,卻是湖州孫求齊,年少英奇,才華卓越,因他親戚徐念劬在湖北當差,寫信來叫他去投考武備學堂,路過上海,特來看望,當下握手道故,歡若生平,寒喧了一會,公一慨然道:「求齊你聽我說,中國最缺的是軍人性質,自古迄今算當兵是個賤役,從軍是個苦事,把室家看得重,自然把國家看得輕了。那唐宋人的詩集大半是描摩行軍的苦處,勞人思婦怨謗重重,這般的人民如何能撐得起一個國呢?所以漢族與他族競爭,沒有一回不敗的。那皇祖逐鹿大勝的功勳久矣,不可尋了,現在湖北張制台創這武備學堂,卻專收世家子弟,士林英俊,就是要把軍人資格抬高,使天下不再賤視的意思。你此去倒要淬礪精神,做一個第一的完全軍人,休負了自己的靈明呢。」求齊領諾了,慶如也囑咐一番,當晚便同他祖餞,親自送至小東門金利源碼頭招商局的江永輪船上,方叮嚀鄭重而別。求齊送他們上岸,也就胡亂回艙中睡下,一時上船的、送客的、挑行李的、賣食物的,出出進進,鬧個不清頭,聽見說船上扒手極多,便不敢合眼,直到半夜已過,輪船開行,方才半醒半睡的打瞌睡。

 

第七回     武備學堂組織小團體 禁煙善會出現大滑頭

  行了數日,已到漢口,便渡過江來,進了武昌城,去見徐念劬,談些家鄉的事,便在公館住下,等到武備學堂招考日期,預備去考,居然取了,便入堂。那時總持湖北學務的就是辛即庵,他待學生的籠絡本領,是極高的,求齊便也常去談談,好在學堂裡陸陸續續來了許多少年英俊的人,頗還寂寞,時時結幾個會,演說演說,十分興頭。一日有人介紹他去訪一個湖南人陶笏臣,真是一見如故,便成了刎頸之交,不時來往,那天笏臣來辭行,說要到上海運動,要求齊介紹幾個上海朋友,求齊便寫了一封致項慶如信,托他招待一切,一面留他上午飯,邀了幾個同志密切長談。笏臣席間太息道:「方今政府……」說到此地也咽住道:「唉,現在腐敗的情形不必說了,只可惜的那般平日口裡只管說要犧牲身命,倘果然有犧牲的機會,他又說這等事沒有什麼大影響,我們要留著身命,幹那大的有影響的,於是天天說運動卻天天運動不成功,這時侯連說運動的都不說了,如今我們在座兄弟固然比那般新黨不同,究意這等事非同兒戲,總要力戒我以上所說的毛病罷了。」大家一齊拍掌,舉起杯子來道:「我等大眾同心,誓聽公的教訓,赴湯蹈火,有所不避。今日我公赴滬謹祝速達目的,共享幸福,中國前途興盛在此一舉,並願我公為國自重,滿飲此杯。」笏臣接過酒來,一飲而盡,道:「謹竭駑鈍,勉赴事機。」一面也還敬一杯,便告辭去了。當晚下船,一路上耽擱,招呼了許多會友,在安慶大通住了些時,方才到上海來佈置一切,便來找尋慶如,誰知慶如已到日本遊學去了。原來日本步學西法,事事在精神上講究,不像中國專門的講形式,所以那國勢臻臻日上,自甲午戰勝連英國這樣強國都要與他結了同盟,訂個互相幫助的約,他卻毫不滿意,只記念俄德法三國於預遼東的事,當做第一大恥辱,通國上下大家預備著要報此仇,就是小學生的課本上都有這些話頭。因此越發打起精神,整理得十分美善,拿中國人鼾睡不醒的樣子去比他,真有天淵之隔了。不想夜長夢多,也有幾個翻身醒了的,便一縱身跳過東洋吸些新鮮空氣,免得常打呵欠,那就要算一班留學生了。留學生中間第一個破天荒的說不出是那個,這慶如同他的好友何子謙、張頌和也是先前的班次了。

  慶如抱了一腔孤憤,無處可伸,聽得有這般一個極眾國,好像下界凡人得了上天的路徑,又像黑暗地獄的鬼魂有了投生的望,豈有不歡欣鼓舞的麼?便告知父母,別了朋友,收拾琴劍,剪去頭髮,換了服色,居然頭帶呢帽,身披大衣,足穿革履,胸間打了一個絕美的領結,等到禮拜六那一天,趁了三菱公司的郵船,乘風破浪的去了。恰恰是笏臣到的前一天,真是不湊巧。

  笏臣跑了一個空,只得回來,卻也被他運動了許多人,東邊演說西面立會,忙了幾個月,聲氣也廣了,名聲也大了。什麼正氣會、國會,立了不曉得好多。朋友中間除了同鄉的湖南人外,很結識幾個。那天有人請他在一品香吃大菜,主人姓章,是一個郎中,是湖南人,本是很熟的,不過所請的客,卻有一大半不認識,內中有一個大眼睛、白面孔的招呼得很親熱,便問他姓名,原來就是上海有名的大滑頭,叫做褚世升的。笏臣向來曉得他的大名,因為他平日所做的事都是鬼鬼祟祟騙人的勾當,同自己宗旨相去萬里,所以不大同他交談,那世升卻因他是個名士,要想求他做一篇序文,贊揚他戒煙丸的功效,就笏翁長笏翁短,不住的奉承。看官大凡上海的滑頭有兩種絕大的本領:

  一種是拍馬屁,一種是吹牛皮。這兩種相輔而行,是缺一不可的,假如你只會拍馬屁卻不會吹牛皮,那人家雖然喜歡你的恭維未必肯上你的當,假如你只會吹牛皮卻不會拍馬屁,那就要惹人家的厭,沒心腸來聽你了。所以上海滑頭都練就這兩副工夫,都到了絕頂,方才哄得住人家。當下世升便把全副本領施展出來,對笏臣道:「笏翁貴省是本朝中興元勳的珂裡,山靈水秀,代產奇才。笏翁應運而生,將來一定也是一個大大的元勳,兄弟今日幸識荊州,將來一定要求提拔的,至於貴省人豐功偉烈、彪炳寰區,中國人民盡受福蔭,所以簪纓相繼、青紫連綿,不說別的,就這兩江總督一缺別省人如何做得來。真是東南半壁倚若長城的了。像現在劉峴帥尤其老成持重,身係安危,並且禮賢下士,識拔人才,記得兄弟前番到省,循例稟見,也沒有什麼格外孝敬,他老人家因兄弟在上海略略有些聲名,頓時傳見談了有五六點鍾,方才辭了出來,以後又便衣傳見四五次,因為兄弟稍知醫理,便要委一個醫學堂總辦的差使,又因為兄弟在南洋開了一個機廠,便要委到南洋考察商務,倒是兄弟接了家裡電報,有些要事,所以竭力辭了,如今還時時有信來問能去不能去哩。真算得是生平第一知己了。」話末說完,對坐一人卻撲嗤一笑道:「大約峴帥久聞足下的大名,因此必須借重呢。」世升見此人訕笑他,不敢再說,回轉頭又同別人講他的丸藥去了。笏臣也付諸一笑,不來理他。不多時席已散了,那天因沒有叫局,所以散得快些。笏臣臨走又被世升拉住,一定要請教住址,明天准來奉候,還有戒煙丸要仰仗大筆做一篇贊哩。

  笏臣含糊答應,匆匆坐上車去了。世升又同別人一個個拉攏幾句,直到主人都走方才坐了包車回南路來。一面盤算,一面留心細看路上的行人,卻見電光底下對面來了三個人,後面兩個像跟班模樣,前面一個老者四方面孔,赤黑的鬍鬚,認得是一位觀察公,慌得跳下車來,上前請了一個安,叫聲:「大人卑職伺候。」便往旁邊一站,那大人定睛一看,約略有些認得,點了點頭道:「不用客氣。」世升連忙招呼道:「難得大人降臨敝地,卑職斗膽攀留憲駕,到迎春坊林寶珠家花酒替大人洗塵。」那大人道;「也好。」世升見大人允了,喜得盡情,立刻喚了一部馬車,同大人坐上,把包車讓給跟班坐子。在車中剛問得大人何時在省中啟行,行軒在那裡兩句話,已經到了迎春坊口。

 

第八回     酒地花天現出官場變相 溫泉竹屋消磨壯士情懷

  世升便同那大人進了三弄,認定小林寶珠牌子,進門恰好寶珠在家,上前請叫過了,讓在榻牀上坐,世升便叫把他的娘阿金叫來,吩咐道:「今天我請這劉大人在這裡用酒,你們要格外巴結些才好。劉大人是公侯門第,到這裡來真是賞臉給你們,該要曉得。」阿金聽了慌忙吩咐賬房裡去了,世升一面又恭維道:

  「憲駕在此屈等得很,待卑職請幾位上海的闊人坐陪大人談談。不瞞大人說,這班闊人因卑職辦事還好都同卑職來往的,很親熱。」一頭說,一頭已寫了許多請客票,什麼嚴大人哩、施大人哩、周大人哩,也記不清許多,怕相幫的不地道,叫他自己的車夫去請,說務必要請賞光。誰知去了半日回來,卻說是一概謝謝,急得世升抓頭摸耳,老大不堪,又十分足恭,想是時候太晚了,倒勞大人久候。也罷,就請卑職的幾個同事來,將就陪侍罷。便又揮了幾張請客票,剛剛發出,門簾外一陣腳步聲進來許多人,都是頭上前劉海捲得很長,腳上外國的黑色線襪,齊道:「老褚你難得請客呵。」世升忙丟了幾個眼色道:「這位劉觀察新從省裡下來的。所以兄弟今天奉攀一敘,邀諸位作陪。」眾人聽了都吃一嚇,延挨半晌,免不得上前招呼,也有作揖的,也有點頭的。有一個要想學官場的請安,卻把腳拖得忒長了,立腳不定,幾乎吃跌,掙的面孔通紅,好容易大家坐定,世升隨便吩咐擺起檯面,一面開寫局票,世升對著劉大人道:「這小林寶珠倒還不差,去年遊戲報館,取過他曲榜狀元,大人就叫他一個本堂罷。」劉大人道:「那是你的貴相好,怪難為情的,使不得。」世升忙道:「這個不妨事的。只要大人中意了就是。」劉大人便點了點頭。世升又給眾人開局票,張三、李四、大少爺的姓都寫了,卻等了半天不見有人說出倌人的名字來,世升又催了一遍只見他們都唧唧噥噥了一會,方才出來說了名字。世升一一寫了便起手巾入了座,這不用說,一定是劉大人第一位了。寶珠上來斟了酒,便換了出局衣裳,坐到劉大人背後。娘姨阿小妹裝煙已過,喊了烏師進來,挨起胡琴,唱了一隻二進宮。劉大人是北邊人,深通音律,提著嗓子高喊起好來。世升十分得意又湊趣道:「大人看他唱得好就討了回去做個姨太太罷。」劉大人微笑卻不說什麼,阿小妹接口道:「劉大人肯討俺們的小先生,那是小先生福氣到了。」寶珠聽了抿著嘴笑笑,通席一齊附和了幾聲。檯面上已上了許多菜,只不見外面一個局來,直到大菜上完,仍不見來,急得眾人交頭接耳,坐立不安,世升看看不像樣,便叫娘姨吩咐催局,眾人更加著急,遞了好幾個眼色過來,叫他不要催。那知劉大人卻問道:「怎麼許多局還不來?這些王八蛋不是個東西。」世升見劉大人發話,便顧不得眾人,叫娘姨快差相幫去催,一面免強打起精神,找些話來說,又打了一套擂,怎奈幾個局仍不見到,急得眾人說話都沒了。好久好久相幫的來回報,內中有兩個是說謝謝,餘者有的說老旗昌轉局過來,有的說轉十七八個過來,只有兆富裡王寓說是來的。大眾聽了面如土色,世升心想幸虧還有王寓到來,還不至十分削色,又想怎麼這幾個人連局都叫不出一個枉自穿著得好看。正在輪算,偏偏劉大人不懂老旗昌是什麼東西,逼著要問個明白。世升未及回言,有個壞嘴大姐道:「老旗昌轉過來就是不來的意思罷了。」眾人更加置身無地,劉大人還盤問什麼緣故,恰好簾子一閃,走進一個先生,問是何人叫的,是那一個三少呀,那三少慌忙招呼道:「對不住是我叫的。」王寓看見哼了一聲,原來是你叫的,扭轉身便走,到簾外大聲道:「人都不像,便要想來叫局,真正鴨水臭。」喃喃的去了。那三少面孔紅一塊白一塊,萬分難過,勉強坐了一回,托個頭痛溜之乎也了。劉大人還只管問那個先生怎麼沒有坐,世升自覺無顏,支吾了幾句,便復乾稀飯草草散席,眾人存身不住,謝了世升,紛紛各散,劉大人卻躺在榻牀上叫娘姨裝煙,呼呼的吃不住,又嫌煙不好,叫跟班的拿上一隻白銀長圓的煙盒來,約裝有一兩多煙,直等癮過足了,世升陪著小心動問此番來滬的貴幹來。來這劉大人號仲芬,是一個直隸世家,在江南候補,狠當過幾回闊差使。此刻是制台叫他到上海採辦軍裝,以及開礦機器的,他今天看中了小林寶珠,便把公事置之腦後,看見世升狠是巴結,便都托了他,又答應了阿金明天吃個雙雙台,直坐到更深夜靜,方才回棧。

  世升親送到棧房裡,回明天一早來伺候,自回去了。這裡劉大人直睡到午後兩點鍾方才起身,世升已來候過五六次,著末一次,便坐下不走,恰好劉大人起來了。世升請過早安,談起機器的事,稟道:「卑職有個至好的朋友,在克司洋行裡做買辦,卑職方才告訴他,他很願意效這個勞。據說他行裡各種軍裝、機器都有,只消看了圖樣,就到外洋去定,三月內可以送到,價錢除格外便宜外,另外孝敬大人一個九扣。叫卑職請示,可否賞他一點飯吃?」劉大人道:「價錢倒不在貴不貴,橫豎不是我們的錢,只要用錢大些就再買些也不要緊,比方你老兄辛苦了一趟,賺些扣頭也是該的。」世升連忙立起請一個安道:「多謝大人栽培。卑職感恩不盡,卑職一下去就關照他,叫他把價錢開大些,再拿來請大人過目。」劉大人點點頭,世升告辭出去。劉大人約他在小林寶珠家回話。世升應了幾個是走了。

  劉大人叫當差的僱輛馬車,正要望迎春坊來,卻有一個同寅王大人來拜,只得請會,談了一刻,那王大人也是一個江南候補道,此番奉了制台札子,帶了一班學生到日本去留學的,就派他做個監督,兩人本是吃花酒朋友,劉大人便約他今晚酒敘,王大人答應了,一起坐了車,前去赴席去了。那王大人帶來的學生住在棧房裡,專等王大人來要去打船票,換日本洋錢,明天就要上船,他老人家吃花酒吃昏了,直到晚間兩點鍾方才醉醺醺的回棧,家人上去請示明天走不走,卻一頓王八蛋的臭罵,竟是睡了。學生們因是官費,不敢觸犯他,忍氣吞聲的各自安歇。明天上不得船,索性約了劉大人大喝大玩,自有褚世升這班人趨奉,不消細說。看看又是禮拜五,他還戀戀不捨離開,又怕上司曉得,只得狠了心腸,搭了郵船會社的船動身,一路卻不曾鬧甚笑話,因為他見於外國人就用他平日待上司的樣兒去待,外國人見他怪可憐樣子,就不同他計較了。等到了東京,他也不管公事,只拜會了本國公使,日文本部把上校的事交代在一今文案身上,自己愉著溜到長崎去玩了。那時慶如在日本學的是政法速成科,寄宿在外,看見本國的學生不多,很盼望多來些人,學些技藝回去,好幫助國家,聽見江南派了這一班來,喜歡得了不得,連忙趕來訪問,卻見監督不知那裡去了,只得同學生們談了一會,內中卻有幾個思想很高尚的,便結成了知己之交,時常聚會,這是後活。

  一日慶如因係校中放假之期,閒暇無事,便約了幾個同志到上野公園裡游眺,他們都已改裝,革靴絨裡,倒也很像個日本人,但日本人總看得出是個中國人,走到路上不免有幾個小孩子圍著嘲笑,他們也不介意,一程來到公園,只見仕女如雲,青翠匝地,正可發抒胸襟,作個海天長嘯,看見綠陰叢中青草地上有一隻睡椅,大家便都坐下,看那千丈大樹,新綠欲滴,不覺心曠神怡,渾忘身在海外,慶如口裡微吟道:

  蜻嶺洲是神仙窟,無限風光在此間,我比秦皇多福分,蓬萊親到不曾還。

  同來一人笑道:「不要說得太高興了,惹出無限感慨來。」

  慶如也笑道:「這也叫做落得說嘴哩。」正談論間,花外有人走來,便都住口張望,卻見一個紳士裝束的人同了一個女子像是大家閨秀,攜著手一頭走一頭說笑,那一種綺麗風光,令人目迷心醉,慶如不覺惘然,一眼不瞬的直看他們走進一個草亭,望不見了,方才歎一口氣,又長吟道:

  黃金世界燦精英,極樂園林峽蝶盟。偏我羈愁消未得,海天飄泊可憐生。

  同來一人大笑道;「算了罷,算了罷。天已不早,快些回去罷。」慶如快快的走出園來,一步幾回頭的盼望,意興蕭條,回到寓中,倒頭便睡,也不辨是昏是暮。正在百無聊賴的時候,一個人闖進來道:「慶如醒來,醒來,天崩地坼的事來了。從此我們做了亡國之民,哪裡再望享自由的權利。咳,罷了!罷了!」

  說罷掉下淚來,慶如大吃一驚。

 

第九回     一封電金太守冒死陳言 三馬路謝校書懸牌應局

  看時卻是湖北的留學生陳君元戚,便道:「有什麼事這般大驚小怪?」元戚道:「你還不知道麼?你看這上海的新聞報。」

  說罷將報擲下,慶如拾起看時,上寫著道:

  北京來電冊立端郡王之子溥為大阿哥云云。

  慶如看了道:「我當是什麼事,原來是皇位繼續問題,這是保皇會的事,你待要怎樣?」元戚道:「你還不知道哩,上海電報的總辦金太守,就是發起女學堂的人,得了這信馬上聯合了一千多同志,打一個電報到北京去,請王大人代奏,收回成命等語,這個電報到了京,頓時有電報來,把金太守革職拿問,還要查抄家產,金太守已經是甕中的鱉了。幸虧上海縣中一個朋友趕去通信,詐了他一萬銀子,才放他逃走,此刻聽說逃到澳門,家產已被抄去了。頓時一家星散,你道可憐不可憐?」

  慶如道:「你又來拿這過頭的事來嚇我怎的,我只為這幾日心緒不佳,沒有出門,朋友們曉得我有心事都不來纏擾,所以倒挨著你來報新聞了。」元戚也笑道:「你的心事我早已知道了,不過沒有個知心著意的美人兒,伴你朝夕可是不是?想我們生在這文野過渡的時代,雖是要學那文明人的結婚,怎奈家中已有了妻子,難道好棄了她,再娶一個麼?如果這般行為,先已違背了道德上的契約,還成個人麼?所以我們這個時代最難要求兩全之計,還是在北裡中尋個知心紅粉,同她周旋一番,聊以抒發愛情,倒是無上的消遣法兒。慶兄你道何如?」慶如喜得拍掌道:「英雄所見略同,足見我兩人一鼻孔出氣,只是此地新橋一帶佳麗雖多,苦於我們要守學生的規則,一跬步都有報館中人監察,稍有不慎,明日便有朝日報上登出來,這正是說不出的苦,其實學生的品行好歹何曾在此,就算到青樓稍為閱歷,也不值什麼,何必如此認真呢?」元戚也笑道:「重洋遠涉,為的是求學問,自然不該涉足花柳了。這倒不必壞自己的名譽,去博一時的快樂,還是上海地方,金迷紙醉粉黛之叢,真是溫柔鄉哩。」慶如連忙搖頭道:「罷!罷!你提起上海,連我頭都漲痛了,我在上海混了多年,何曾看見;個真有愛情的妙人兒。

  那下等的無鹽嫫母,自然不必說了,那上等稍須有些姿色,也不過矯揉造作,並非天然,卻只要生意一好,便自尊自大起來,任意的慢客,姘戲子、軋馬夫,無所不為,算是時髦的起點,最可惡的自己任意放蕩,馬車大菜用度浩繁,還要倒貼給姘頭,自然身上的債越積越大了。她們卻有個好法子,只消揀一個有錢的主兒,假意同他要好,願意嫁他,說的都是恩深義重的話,等到那人著了迷,傾家蕩產的娶她回去,那時債也還了,身子也輕鬆了,哪裡肯受人家的拘束,便頓時翻轉一副臉兒,終日間吵吵鬧鬧,這樣又不好了,那樣又不好了,不是爭罵,就是哭泣,還有一種利害些的,更做出許多醜行,卻有意給外人曉得,等到他丈夫怕得了醜名,不得不放他出去,就是他的心願足了,依舊的迎張送李,亂花亂用,到急時再行前法,這個法子,在他們口頭禪叫做泡浴。你想這種傢伙,值得用真愛情待他麼?所以我此刻看花的意興遠不如前了。」元戚不信道:「這是你一人造的謠言罷了。他們雖是墮落煙花,原來本是個女子,那女子的性情是真摯不過的,想洋場十里間,豈無一二小家碧玉潔身自好的;豈無一個絕世美人偶墮塵劫的。我定要物色出來,一證你說話的真假呢。」慶如大笑道:「你本來快要回國了,且到上海試驗試驗,也是一樁學問,只不要自尋煩惱便了。」元戚道:「你看就是了。」便匆匆的別去,過了幾日,聽見梁啟超在橫濱設了一個清議報,以後又改了新民叢報,聯合了許多人,捐了許多錢,說是保皇,其實不曾辦一件事,只多做了幾篇文章,多打了幾個電報是真的。元戚同他們本來宗旨不合,便不去睬他,一到畢業,收拾收拾,別了慶如,徑回上海來。一下了棧,就有許多同志來看他,元戚一一應酬,也曾開了幾次的談話會、演說會,不覺過了幾個月,那時元戚要發起一個印書局,也成功了,便搬入局中住。料理些筆墨事件,倒也清閒自在。一日同一個朋友閒談,說起同慶如在東京打賭一事,那人道:「目下上海的花事雖是闌珊,卻不至於像慶如所說的,就像迎春坊的武林林、三馬路的謝珊珊,只怕也算是個美人胎了。」

  元戚道;「我也恍惚聽見有人說起過,這兩個你都認得麼?」那人道:「武林林我不曾見過,這謝珊珊是極熟的。」元戚高興道:

  「我們就去訪珊珊何如?」那人道:「那樣罷,今晚我們在大新街的金谷香一敘,我做介紹,你就去叫他來。那邊樓底下就是馬車必經之處,也可看看如水如龍的景況。」元戚道:「那也好,謝珊珊的歷史你可曉得麼?」那人道:「珊珊本是一家大人家的姬妾,中東一戰他丈夫以諸生從戎,死在陣上,噩耗回來,珊珊痛不欲生,卻又為大婦所不容,逐出門來,幸虧她大伯是一個大員給他些銀子,叫他尋一所庵堂,焚修度日。不料出來之後,又被奸人哄騙,依然墮落花叢,美人身世要算是可憐得很呢。」元戚也慨歎一回,那人便先去了。這裡元戚料理些印刷事件,天有傍晚,接到金谷香的請客票,下面寫個杜字,知道就是方才那個人了。原來那人姓杜號叫小牧,是一個風流的班首,上海倌人沒一個不認得的。當下元戚坐車望金谷香來,上了樓,找到房間,見先有了幾個客,問起姓名卻都是有名的名士,有

  號山人的,有號詞客的,有號亭長的,一一寒喧過了。那日正是禮拜,從張園、愚園回來的馬車在樓下經過,不知有許多,凴欄一望,但見衣香鬢影,散綺流芬,那繁華真算到極處了。

  元戚一眼瞥見北頭來了一輛雕輪繡轂的轎車,馬夫兩人,一色杏黃緞的號衣,紅縷大帽,駕著新金山的大馬,飛一般來,車中一個粲者,穿一身月白的衫裙,襟上簪一朵碗大的茶花,分明有一般光彩四射,耀得人不敢正視。正要定睛細看,只聽得雜沓蹄聲,早已抹過轉角了。一陣香風隨著氣浪漂過來,迷迷糊糊的,腦中映片未減,似乎仍有一個絕妙美人站在面前,半晌半晌方才回過一口氣來,問小牧道:「那是何人,竟有這般美麗?」小牧轉問旁人道:「這就是武林林了。」元戚踴躍道:「何不就叫她來看看?」小牧咋舌道:「這武林林的局好難叫哩。你具了這種才貌,便自命不凡,看世上一班墮鞭公子,走馬王孫,哪一個在他的眼,他卻並不待慢,只是嘻笑怒罵,旁若無人的數說一陣,談論一陣,也不懂有許多人會說會笑到他面前便一句也沒有了,再不消說去狎他了。所以他倒很自由的應局的。遲早都聽他自便,沒有人去責備他的。他最喜歡坐馬車,在家的時候極少,人去那邊尋不著他,他常常說人家來恭維我、奉承我,卻是假的,其實他們看我是個妓女,看不起我是真的。我為什麼冶容裝飾去受他作踐,我只消像行雲流水一般,自尋我的樂處就是了。直要等有真愛我、真敬我的,我方肯把真愛情報之呢。這是他平常的議論,你道容易請教不容易請教呢?」元戚默默然半晌,方把念頭打斷,不一時客已到齊,主人替元戚開了一張謝珊珊的局票,旁邊添寫著杜薦兩個字,其餘的客也一一寫了,便叫細崽發出,一面點菜吃起來,到第三道菜上時,眾局都到了。謝珊珊卻是最後一個,一進門便問那個叫的,小牧用手對元戚一指道;「這位陳大少叫的。」珊珊向小牧嫣然一笑,亭亭的走到元戚身邊坐下,元戚回頭一看,頓覺魂靈兒飛去半天,只管呆呆的看。珊珊被他看不過,低鬟一笑,更是有一種幽情,從眉梢眼角蕩漾出來,便把思念武林林的都移在珊珊身上,心中暗忖道:這人姿色雖比不上剛才的車上人兒,也算是美的了。我陳元戚一腔情緒,只怕要網著他了。珊珊也想:這個客人舉止有些與眾不同,不可輕慢。便兩心相映,坐到席散方走,去時叮嚀叫元戚到他那裡。元戚答應了,當晚就與少牧同去,自有一番情致,從此時相往來,成了一個鶼蝶緣了。

 

第十回     香國掄元文人韻事 潢池盜甲杰士驚心

  有一日元戚館中沒事,覺得無聊,便往三馬路謝寓來,上得樓梯,靜悄悄的樓下喊著客人,卻沒有娘姨出來接住,門簾下著,也不知裡頭做些什麼,曉得有異,便躡手躡足走到後房,張望時只聽正房似有兩個人,切切私語的聲音,掀開一角簾子看時,一個馬夫模樣的人,穿了一身元緞衣服,打了一根油鬆大辮,辮有四五兩重,坐在榻牀上,低低的說道:「我聽見你此刻做了一個沒辮子的恩客,可是有的麼?」珊珊道:「又不是和尚,如何見沒辮子?不過剪過頭髮罷了。也算不得恩,只是走得勤些,哪裡趕得上你呢。」元戚聽了氣往上伸,要想進去,又不知究竟是什麼人,忍了又忍,狠命一摔簾子,回身下樓,登登登走了。驚動裡面珊珊,趕快出來,已經不及。原來那時娘姨們迴避出去,落得逍遙自在,干他們的事去了,所以一時樓上無人,元戚上來,他們竟沒有聽見,當下動問客堂,曉得就是元戚,珊珊悔之無及,那人也覺沒趣,草草的走了。元戚回到館中,一腔怒氣不息,心中暗忖:像珊珊這樣高貴的人,如何卻同這種下等人結緣,莫非真應了慶如的話麼?我當初不肯相信,誰知今日卻臨到自己身上。咳,罷了!罷了!只當前天沒有認得他是了。這樣一想,便心中清淨許多,仍舊干他的事業不提。只是酒後茶餘,予懷悵觸,不知灑了多少臨風涕淚呢?

  過了幾日,三馬路娘姨大姐一天來請幾次,元戚只是不理。一日正在無聊,拿著一本書躺在睡椅上看,只聽耳邊一聲大少,俺們先生來了。睜眼一望,外頭冉冉的進來,正是珊珊。看她眉顰斂翠,渦印消紅,比前清減了好些,卻更添十分丰韻。氣早平了一半,站起身來道:「你來做什麼?」珊珊款款走到身旁坐下道:「你好狠心。這兩天一次不來,倒在外頭造許多謠言,你,你……」說時哽咽起來,元戚連忙道:「沒有的事,這兩天我事忙,所以沒來,今天正想來走走,恰好你來了,何曾造什麼謠言呢?」珊珊掩淚道:「別人不知我的心,也還罷了,你也這個樣,教我有什麼活頭。」元戚攔道:「好了,不用說了。算我差便了。」娘姨從旁插嘴道:「不來是你陳大少差呀。俺們先生一心和你要好,你不曉得在哪裡聽了閒話,卻來放野火,照你們這樣交情,可是該的?」元戚認過不遑,連前日親眼看見的一字不敢提起,坐了一回,珊珊回院,元戚便跟了去。這一晚百樣奉承,自不必說。從此更死心塌地,竭力的報效了。有一天正到三馬路來,看見客堂房間裡坐著兩個人,煙容滿面,穿的衣服也是舊幌幌的,正在那裡談天說地,誰家的先生好,誰家的先生多,說個不了。珊珊也坐在那裡,見元戚來了,方走進正房來陪。元戚問是何人?珊珊道:「就是為開花榜的事,他們正議論哩。」坐了一回,外頭娘姨進來,問珊珊道:「他們要走了,問你所說的話,作準不作準?他們好去做。」珊珊道;「作準就是了,只叫他們不要搭我的漿。」娘姨出去回復,那兩人走子。珊珊也沒有送,過了兩天,香海報上開了一個花榜,第一名狀元便是謝珊珊,住三馬路。那評語是什麼藐姑仙子、洛水神妃,十分傾倒。元戚看了心中一喜,好像自己中了狀元一般,立刻拿了報跑到三馬路來,想要報喜,走進門只見黑壓壓擁著一屋的人,語言龐雜,上面點著大紅蠟燭,香煙繚繞,中間掛了一副描金彩畫,大紅報單上寫著道:

  捷報

  貴院先生謝印珊珊奉

  香海報館大主筆取中一甲第一名花榜狀元,擇日上匾慶賀

  元戚看罷,走上樓來,只見前天所見兩人又坐在客堂房間裡了。又是什麼榜眼怎樣好,探花怎樣好,傳臚怎樣好,但是都不及狀元的好。又是名貴哩,高華哩,說不盡許多好處,卻只有幾個姨娘在那裡跟著打哄,不見珊珊在彼。心中詫異,徑進房中,卻見繡幕低垂,銀釣不上,一個小大姐上前道:「陳大少來了。俺先生有病呢?」元戚吃了一嚇,走近牀前看時,果然杏臉失妍,桃腮少潤,伸吟牀褥,宛轉衾綢。元戚便在牀沿坐下,低聲的問道:「怎麼一夜就病了呢?」珊珊仰起頭見是元戚,便道:「也沒有什麼病,不過早晨起來覺得怪煩的,後來又被底下人聲一吵,更是頭昏腦脹,睡了一回,倒覺好些。」說罷氣喘不止,元戚把他的頭一摸,熱得似火一般,不覺大驚道:

  「你這病不輕呢!須要請個醫生才好。」珊珊道:「東面有一個姓胡的醫生,聽說很好,已經叫相幫去請了。」無戚便不肯走開,一會兒倒茶,一會兒送水的服侍。外面娘姨進來說:「那兩個人要走了,東西預備了罷?」珊珊歎口氣道:「早知這般沒福,要這狀元做什麼?東西在箱子裡,你們開出不,給了他們罷。」娘姨答應,自去打發。」元戚也不理會,只耽心珊珊的病情,一時醫生來了,元戚便陪著診脈,已畢,請到廂樓裡開方,元戚動問病源,那醫生搖頭道:「病勢非輕,只怕要發喉痧。」元戚吃了一驚道:「這便如何是好?不知可以止住他不發出來麼?」

  那醫生道:「病象已成,如何能夠不發?只要發出來不十分利害,已中僥倖。」又搖搖頭道:「看來竟是極危之症,只怕兄弟的才學吃不住他呢。姑且了這方再看,如果無效,還是另請高明為是。」元戚聽了更加吃驚,原來上海地方,人煙繁密,穢氣薰蒸,新鮮的空氣極少,又加飲食不慎,飲水不潔,每當春秋之交,疫癘盛行,最利害的是喉風,往往傳染開來,一家要死掉幾個,像盛名鼎鼎的小林寶珠就死在這個病上,所以元戚著急,當下醫生走了,一家人驚慌自不必說。元戚道:「這個醫生未必靠得住,還是把上海有名的像張襄雲、巢崇山、羊月樵他們請幾個來,聽得說街閣陳蓮舫也在這裡,要打聽地址,趕快去請才好。」牀上珊珊聽了倒說:「又不像是你,恍惚同坐馬車到張園一般,走走又不是張園了,只見一片汪洋,竟是一條大海,一下裡你又不見了,海中跳出許多鬼怪來拖我,我嚇得大喊,就此驚醒,照這夢看來大約不久於人世了。」元戚竭力撫照一番,從此元戚日夜在珊珊處侍奉湯藥,跬步不離,看看日重一日,喉間腐爛,飲食不進,無戚忙得發昏,一連幾日沒有回館。誰知北方卻鬧出一樁大事,那天元戚在三馬路有一個館裡頭人來請他,說朋人在館立等,叫他一定回館一次。元戚摸不著頭腦,只得囑娘姨服侍,我去去便來,回到館中,原來卻是唐笏臣,倉皇的說道:「你如何此刻才來?你可曉得北京義和團起事要扶清滅洋,學習什麼拳法,又有大師兄二毛子等名目,此刻已鬧得糟透,京裡頭雜亂無章,德國的公使、日本的書記生都給他們殺了。上頭五大臣信了他們的邪術,一意主張排外,許景澄、袁昶好意去勸他,反拿來正法,洋兵已聯合了八國,打破了大沽口,要進京去救使館。看來大事不妙,中國亡在目前,我們若不趁此做些事業,將來淪為奴隸,永無翻身日子,我已預備一切,刻下先在上海開一個會,搜羅些人才,你快來幫一幫忙。」無戚大驚道:「我這兩天有事沒有出來,那裡曉得竟鬧了出這般大事。你想動倒也不差,只是我是不能與聞的,一來有些事務牽纏,二來近來身體也不好,只好過幾時看情形再說。」笏臣著急道:「此刻是什麼時候,我們所做的是什麼事?

  好把別樣來推卻麼?這是你存心不肯做了,那就老實說就是,何必又要等察看情形?」元戚一時回答不出,笏臣也氣憤憤的走了去。自趕他事不題。這裡無戚仍回到三馬路來,盡心竭力的要治好珊珊的病,哪知日重一日,就是盧扁復生也無可挽回了。

 

第十一回     海國春大開追悼會 富有黨齊上斷頭台

  那天晚上將近三更,珊珊的運命快千終了。大家瞧著不好,都已預備後事。元戚睛腫腫的,坐在牀前,只是掩淚,看珊珊時,一絲兩氣,兀是喘哩。眼睛雖是睜著,像是哭泣的光景,卻沒有眼淚,一隻手指著元戚,想要說話,也沒有聲音,元戚此時心痛萬分,忙執了珊珊的的手,低低叫喚,一陣眼淚都落在手上,不及拭乾,只見珊珊拚命的掙了一聲陳郎,便兩手一伸,動也不動了。臉上顏色漸變,氣息停了,元戚知道不好,連聲叫喚,也都無用,不禁號淘大哭,幾乎暈去。便有幾個娘姨上來勸道:「俺們先生已經過去,就哭死也不中用了。陳大少你還保重身體,如果心下不忍,發送得好看下些,就是你陳大少的情了。等下節我們再跟一位先生,包替陳大少中意。」元戚聽了毫不理會,拭拭淚出去辦理後事,盡心盡力辦得十分豐厚妥帖。租界規矩是不准停柩的,當日成殮了,就抬出去了,也用了一付五梅花執事,元戚送過回來,重到三馬路,只覺得零脂剩粉,觸目傷心,日影照簾,恍惚仍有人在那裡凴欄遠眺一般,又不覺哭起來了。一時存身不住,逕回館中,那一夜間何曾睡著,在枕上千思萬想,要替珊珊做個追悼的會,好讓他名傳不朽。一天明就爬起來托人借地方,那人去了好久,沒有回來,元戚盼得心焦,在屋裡踱來踱去,覺得無聊得很,不免拿些報紙來解悶,一瞥眼看見上面載的聯兵入京,兩宮西狩的話,仔細一看原來拳匪只吵自家幾個人,等到洋兵一到,沒見過一仗就跑的跑、死的死,一個不剩,倒帶累得京裡百姓吃了兩番兵荒,真是會惹禍的主兒。無戚彼時看了,失驚道:「怪道幾日裡,哪知道有這許多變,不曉得笏臣的事發動動沒有?」便翻了許多報章,看見今日的緊要的新聞內有一條題目是漢口會黨起事,嚇了一跳,仔細看時上面大略說有人在漢口發賣票布,上面有富有四海字樣,定於某日起事,幸虧前兩天捉了他們的黨羽,供出為首的住址,登時發兵去圍住寓處,一概擒獲,沒有走掉一個,此刻已經解到武昌去了。以下便是如有續聞再行報告等說話。元戚看了心下慌張起來,一時坐立不住,邊忙出門去打聽,遇見一個朋友邀到家裡密談,方曉得些事就是笏臣做的,此刻捉了去,黨羽都已四散,只有他同志數人住在一塊的,都捉去了,聽見有什麼姓傅的、姓關的在內,大約不久都要正法了。元戚聽了好像冷水澆背一般,半晌不曾言語,辭了出來,惘惘的回館,那借地方的人已回來了,報說已借定四馬路海國春地方准於後日時開會,明日要先預備起來,元戚便把笏臣的事放一下,一心辦追悼會的事。先去登了各種小報,一面差人去鋪飾起來,多做幾個花圈,紮得青翠撲人,取出珊珊舊日一個小照,預備供奉,正在忙時,又得笏臣等都已在漢口正法的信,越發傷感,當夜睡在牀上,做了一副輓聯道:

  自問尚有愛情,誰知道皓月難圓,彩雲易散。年來最多憾事,更那堪碧血痛友,紅淚哭卿。

  明日一早起來同了幾個朋友徑到海國春來,只見欄杆上扯起兩面白旗,門口紮成一座花山,盡是冬青柏子,紮就異樣花頭,進門連扶梯上都結了彩,樓上掛滿各種輓聯挽額,有的是美人黃土、有的是玉隕香消,都是些洋場才子、租界詞人的大筆,輓聯更記不清,只記得有一個叫什麼倚天長劍樓主,他那一聯道:

  恨我來遲,未領略蘇小腰肢,瑩娘媚嫵。賀卿死早,好消受英雄眼淚,才子詞章。

  也還看得。元戚走到台前,只見花香酒洌,果潔泉馨,咳笑難聞,音容如在,那眼淚如散了珍珠一般,直掛下來,幾乎放聲大哭,便命館供了一朵鮮花、三杯美酒,展開祭文讀過,行了三鞠躬的禮,退過一旁,隨後幾個朋友上來行禮,元戚等一一拜過於,便走上演說台,將珊珊的容貌、性情,著實表揚一番。後來又把自己同珊珊的愛情以及今日追悼會的本旨說了出來,隨後也有幾個人上去演說,不必細記。演說完畢,敦請眾賓宴飲,卻又各各叫了局來,請他們同飲,入座之先,都在珊珊小影行了一禮,然後觥籌交錯,肴炙紛陳。元戚覺得此舉總算哀感頑豔,心上寬了好些,就添了些興致了。散會回來,身子因哭泣勞劇之後,未免困乏,便自睡了。又過幾日,方才出門散散,那時漢口的會黨殺的殺、跑的咆,上海的國會也散了。出洋的留學生也嚇得不敢開口了。武昌武備學堂裡出了許多缺額,仍舊招補兩湖總督淘子香做了一篇勸戒上海國會及出洋學生文,刻了板分送各處。元戚餘痛未忘,一概不聞不問。

  那一天曉得拳匪的事議和將成,各國索辦罪魁都已如願以償,賠款也議妥了,正大有重睹昇平的希望,欣欣得意,暗想道:

  這番兩宮回京,怕他再不舉行新政,若使重用起留學生來,我是個老前輩,更有何人越得過我去?正在心中得意,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走進一個人來,不覺大驚失色。

 

第十二回     林子桃義釋黨魁 曹夢蘭深諳交涉

  原來那人正是孫求齊,元戚跳起來道:「你怎麼會得回來的?我只道今生不能見你的了。」求齊搖頭道:「一言難盡,我此番真是死裡逃生,十分僥倖,若沒有林觀察一番好意,仗義釋放,真要不得見你了。」元戚道:「林觀察是不是江蘇候補道,湖南林子桃麼?」求齊道:「不是他還有誰人?我那天從上海趕到漢口,恰恰得了凶信,馬上扭轉身就走,那時船上盤查已是十分緊急,我又是改了西裝,更容易惹人眼目,我也無可如何,只好聽天由命,後來漸漸的我坐的房艙外面,窺探的人越多,也有偵探裝束的,我出去走動走動,都有人跟著,正在著急,忽然一個當差的走來,說是我們大人,請到官艙一談,我想事體不好,索性跟他前去,看是如何?不料一進官艙,卻見是一個偉丈夫,同我見禮坐下,便問我的姓名,我看他意思甚好,便老實告訴了他,他卻流起淚來道:『時事如斯,諸君熱血可敬,刻下雖然失敗,不可因此灰心,今日之當代為設法。』就吩咐當差的將我行李取來,與他同房居住,有人來問,只說是他親戚到了南隸,他僱了一乘轎子,將我抬進他的公館住了些時,聽見風聲稍好,方才動身到上海來。你道險不險呢?」元戚也替他慶幸道:「這種冒險的事,可一而不可再的,你以後謹慎些,不要再同他們亂哄了,倒是上海青樓中,很有幾個俠妓,可以發抒壯懷。」便又把珊珊的事告訴了求齊,求齊深悔來得遲了幾天,沒有遇見國色,心中也存了一個訪尋的意思子。當下求齊就住在元戚那裡,漸漸跟著出門游散,把復仇之念忘了。那時北京匪亂早已平定,八國聯兵,分據了地方,倒整治得十分安靜,那些排外的大師兄、二師兄到了這時候都掛起某某國順民旗,打了幾句外國話,洋大人洋大人喊個不住,還要仗著洋勢,去訛詐人家,卻忘記了自己原是個義和團。這種情形不一而足,只是洋人查察實在精明,只要曉得他做過拳匪,便拿來殺了、打了,算為報仇,往往有達官高宦,被人告發,拉去為牛為馬,真是衣冠塗炭,那也不用說了。只是留京的官員,倒是個極難處之事,那洋人戰勝之後,威風十足,如何肯來就我範圍,不要說辦事,連酬酢都是難的,就是外交老手的李傅相,也常常有碰釘子地方。哪裡曉得香國中間,卻出了一個豪傑,運著一雙纖腕,洋人應酬得八面周到,只怕那些盛名鼎鼎的外交官都不如他哩。那人是誰?就是狀元夫人曹夢蘭,他一生的事實,自有他的歷史,到那個時候,已經半老徐娘了。誰知他從前曾經跟著使節,到過德國,能說德國的言語,恰好此時在京,張著豔幟,便放出他的手段,運用他的神通,把那些洋員弄得隨手而轉,天天的車馬盈門,到成了一座極熱鬧的外務部了。

  有一天,有一個大員,在他家裡請客,請的是聯軍中的幾位將帥,還有治理地面的官員。這一席一來是聯絡邦交,二來是乞憐昏夜,那日主人老早就到了,整理收拾,弄了那樣,又弄這樣,鬧一個不清頭,又怪他當差的不會辦事,大罵了幾句。

  夢蘭正在梳洗,聽見了皺皺眉頭道:「成什麼樣子呢?」便出來勸道:「你老人家歇歇罷!他們有一回兒來呢,也不犯著這般起忙頭呀!」那主人直跳起來道:「你曉得些什麼?那洋人是好將就的麼?如果稍有待慢那真要我的命了。」夢蘭笑道:「洋人也是個人,我們也是個人,總有個情理可講,何必那樣怕呢?據我看來,應酬一道,雖是不可不講,卻也要有個分寸,不然倒要給他們看輕的。」那人被他搶白一陣,正要發作,恰巧洋官到了,趕快出去迎接,對面就請了安,側身引導,直接到房間裡,請在上首坐了。吆喝著泡茶倒酒出來,一面斜著身子側坐相陪,什麼天好呀、路遠呀亂鬧,洋人也不答言,盡著張望,那時夢蘭不慌不忙的,說聲密斯忒好早,便把雪白的手伸了出來,洋人連忙躬身回答,也拿手伸出,曳了兩曳,曉得他能操洋話,便蟈蟈咕咕說起來。那人一句不懂,坐在旁邊乾急,要說一句話,通事也不替他翻譯,只好罷休。等到酒席擺上,洋人也不睬主人,只管大吃大喝,談笑自如。夢蘭卻侃侃的講些難民的苦楚,市面的敗壞,談一陣,笑一陣,到後來洋人也答應相機辦理。通席沒同主人講一句話,竟是走了,主人仍舊恭恭敬敬送出大門,看上了車,方才回來,把夢蘭的肩上一拍道:「幸有你的,你原來有這種才能。我倒看你不出,明兒具一個門刨占子,來拜你做老師,學些洋務的經絡,你可肯收?」夢蘭笑道:

  「你們這一班外交官竟這等沒出息,見於洋人嚇得什麼是的,想我那年在柏林的時候,看見那些外部的人,真算是一把能手呢!有用柔軟的,有用剛強的,各有各的手段,一個賽過一個,哪裡像我國這種鏟頭。」那主人聽了大為無趣,又不敢觸犯他,怕他告訴洋人,只得訕訕的走了。夢蘭回頭對他的娘姨說道:

  「你看這樣人可笑不可笑,冤枉還是個官,只曉得到窯子裡來吃花酒,發脾氣,使足他的官腔,見了洋人便像小鬼見於大王,一味的掇臀捧屁,教我那一隻眼看得上,若說現在的國勢,實在不興,難怪洋人欺侮,但終究是一個自主國,哪裡好由著人作主呢?」正說時,又有人來打茶圍,便止住了。那打茶圍人姓石號叫耕朱,是一個江蘇人,在京裡警察局裡當差,捐了一個官在身上,同夢蘭是在上海便相識的。當下坐了一回,便辭出來,徑回寓處,只見家人稟道:「上海來了一位客,說是老爺的舊交。今天來拜過,住在西河沿客店裡。」便把名片呈上來,耕朱看是紀永業三個字,曉得是南方一個豪傑,此番到京,必有什麼運動,便去回拜了他。原來這紀君號鐵山,上海舉人,曾在武備學堂畢業,年紀不過二十幾歲,高才博學,大節英風,所以各處志士,都推他做個領袖,他卻不事生產,不事冶游,終年奔走,都是國民的大事業。這次到京,是為要到日本遊學,想運動些官費,誰知此時正是大難方定,瘡痍滿目的時候,兩宮雖已回京,李傅相卻又死了。大小臣工,著急的是趨承洋人,誅除瓦礫,哪有心情來識據寒酸,做那沒要緊的事。鐵山又是心情耿介,不肯阿附權貴,所以竟白跑一趟。當下與耕朱見了,說明就裡,便搭船回到上海,幸虧有幾個朋友,大家幫助了些,擇定日期出洋,一到東京,就有慶如一班人來接洽。

 

第十三回     海天萬里快整歸裝 石上三生相逢狹路

  那時慶如已將次畢業,幾年海外,祖國縈懷,不料竟有許多變故,所以急急要想回國來察看一回。看見鐵山到東京,便時常過來,問些中國的事。過了幾時,收拾回國。慶如一到上海,此時上海縣已不是他的叔父了,便另找寓所住下。次日來訪元戚,相見之下,寒喧了幾句,慶如笑問道:「我看見那些小報上說的什麼追悼會,是你開的,這中間怎麼一個情節?且請說來。」元戚歎口氣道;「真是一言難盡。」便將上項事說了一遍道:「我此番造了這一番因緣,總算享了些人生幸福,只是往後的悲苦,加利償還不止,難道紅顏薄命,老天竟有成例可循,牢不可破的麼?」慶如搖著頭道:「那卻不然,從前中國男女錯配的多,往往有駿馬馱癡的事,釀成疾病,更有家庭專制,鬱鬱不得紓的。所以古諺相傳,把薄命兩字,作了女子的徽號,其實都是婚姻不自由的緣故。是人作的,並不是天派的。不過古人先有了迂腐的見解,不歸咎於人之立法不善,卻歸咎於天之造命不齊,那真冤枉呢?但看泰西各國,自由結婚之後,何曾有半途夭折的事?至於像珊珊的早卒,大約由於反動力過巨,恣縱極了,反要短命。也算是人自己造的呢!」元戚聽了,方不言語。慶如又問道:「我聽上海還有個武林林哩。她的名望,比珊珊更大,你可相熟嗎?」元戚躍起道:「怎麼不曉得那人的歷史?我都打聽明白了。她本是杭州人氏,本姓石,她父親也是一個秀才,平日訓蒙度日,只因一病身亡,她母女在家,存身不住,到杭州來投親,遭了誆騙,以致墮落煙花,轉徙到滬。

  有一個秦姓客人,很賞識她,曾把她娶回湖南原籍,過於一年,又因事下堂,此刻重張豔幟,生張熟魏,雲集其門,她卻比前更覺生得風流,那思想也高尚了許多。還聽得他在家裡,最喜歡看的是巴黎茶花女遺事,常說青樓中愛情最深的,要算是馬克格尼爾姑娘,卻並世又生了一個亞猛,兩美相台,演出這一樁韻事,可惜東方偌大一個繁華世界,卻沒有這樣兩個人,豈不使花叢減色,所以他立志要學馬克,那一本小說書,從頭到尾,背都背得出,只是還沒有知心的,也可當那亞猛的,也是一樁缺憾。」

  慶如聽了,跳起來拍手大笑道:「那東方亞猛除了我,還有誰人,我們就找他去。」元戚笑道:「你可曉得亞猛初會馬克,是在戲園裡麼?這武林林最愛聽戲,常到丹桂裡去。今天又是小子和的打花鼓,大約他必在那裡,我們何不也去聽戲,作個不期而遇呢?」慶如踴躍願往,當下就在元戚處晚飯,先著人去定一個廂,大約八九點鍾的時候,便同行往湖北路來,到得戲園,就有案目領入包廂,卻是三包,靠著戲台頂近,慶如沒有坐下,先向兩邊廂房一望,只見花團錦簇,已到了許多大家眷屬、青樓蕩婦,也有掛著花籃的,也有裝著水果盆子的,最闊綽的還點著一對水月電燈。卻緊靠他們廂房的裡面一間,裝飾得更整齊些,客還沒有到,只有一個年輕的男子坐在那裡,穿一件白竹布短衫,外套一件黑洋緞背心,已發出黃色了,赤著腳卻穿一雙黑布鞋子,在那裡呆等。慶如看是龜奴模樣,便不理會,元戚卻問案目,間壁包廂是誰定的?案目說一聲是迎春坊武林林,便匆匆的招接別人去了。慶如聽了暗喜,看台上時,正做夏月潤的花蝴蝶,跳五張台,一時台上台下喝采的聲音,如春雷振蟄一般,以下便是七盞燈的二進宮,孫菊仙的搜孤救孤,都是拿手好戲。慶如暗想:時候已有十一點了,那人怎麼還不見來?正在盼望,接著就是打花鼓出場,小子和扮鳳陽女子,雖是荊布裙釵,越顯得花嬌月媚,林步清扮的公子,小保成扮的龜子,插科打諢,詼諧入妙,那時千百隻眼的視線,齊集在台上,口裡叫好,眼裡出神。慶如也覺可觀,便抬著頭望,只覺著鼻管裡有一陣異香透人心裡,更迷迷糊糊的,只道是台上吹下來的,不料一回頭,卻有一個天仙般精神花朵般相貌的妙人兒,端端正正,坐在隔廂,慶如反覺糊糊塗涂的,問元戚道:「是不是那人來了?」元戚一回頭,恰好林林也回過頭來,正打個照面,見他兩人交頭接耳的光景,不覺微微一笑,瓠犀一線,渦印雙圓,竟把慶如的魂靈直提到半天裡,再循著拋物線落下,剛剛落在林林身上,呼的一聲被他吸入心裡去了。

  半晌半晌,開不得口,直到一齣戲做完,老旦出場,戲客紛紛的散出,方才驚醒。看隔廂時已空空的了,便問元戚:「那人幾時走的?」元戚道:「你難道沒看見麼?走了好久了。」慶如道:

  「我只覺眼裡花花的,不曉得他何時才走。」元戚道:「我明明見你一眼不瞬的看著他,他看見你這樣,不曉得掩口笑了好幾回。又同他的娘姨,切切私語了幾回,臨走時,又回頭看了你幾看方去。我正羨慕你會弔膀子,原來竟是沒帳。」慶如方懊悔道:「我怎地這般昏了,竟沒有領他的好情。」說罷,又歎口氣道:「顛不刺的見了萬千,這般可喜娘罕見。」元戚催道:「快走罷,人都散了,別瘋魔了。」慶如方才走出園來,一路還估量著林林的容貌裝束,不知不覺,已到寓所,元戚作別自去。這一夜慶如如何睡得著,翻來覆去,直到天明,等到窗上顯了魚肚白色,不多時晨曦射入,倒反睡著了。直至午後兩點鍾醒來,用些午膳,覺得無聊,便信步來訪元戚,卻又不在,只得獨自僱了一部馬車,想到張家花園去散散心,剛轉到南京路上,只聽得蹄聲雜杳,那馬車接成一字,上面坐著粉白黛綠的麗妹,獅頭驢足的少年,還夾著些西裝剪髮的學生,都是往著泥城橋外迸發,那馬夫只得按轡徐行,魚貫而進,卻見各種西人馬車,一部部超前過去。慶如方記得今日是禮拜,所以格外熱鬧些,此時慶如已改了裝,結了一根假辮,穿的一件湖縐夾衫,外罩一件瓦當文的寧綢馬褂,腳上穿一雙絲襪,蹬著元緞尖圓學士鞋。正是三秋天氣,金風送爽,清氣逼人,在路上看些秋色,不一會進了園門,在安塏地兜子一個圈子,慶如嫌著人多,一經出來,走到海天深處,逛了一回,又見照相處,有許多麗人在那裡照相。慶如踏進門去,看了一回,雖都是北裡名姝,卻無武林林在內,無精打采的出來,踱到停車所在。正待上車回去,忽聽得一陣馬蹄聲,從柳陰中駛出一輛橡皮輪的皮篷車,向園門口直飛進來。車上坐著兩個麗人,左邊一個,襟上簪一個碗大的紅茶花,異香四溢,恍惚是武林林模樣。慶如便不上車了,連忙跟著走來,卻見馬車是徑向東南角上林木陰翳處去的,慶如也就跟去,到一茅亭邊,聽得草地上有笑語聲,遠遠望去,前面一人,穿著月白色的外國緞夾襖,下面束著湖色鑲邊元色花緞長裙,卻正是武林林。後面一個,打扮得乾淨俏麗,卻是個大姐,兩人一頭說話,一頭緩緩走來,剛同慶如打個照面,慶如本要看個仔細,不意到了面前,忽然一陣眼花,逼的不敢仰視,不得不把頭低了,拼命睜開眼時,那人已走過了。

  覺得眼中還是花花綠綠的,怔了一會,正待轉身,只聽一人叫道;「大少還沒有走麼?」原來那個大姐,又走回來呼招他呢。

  慶如如獲至寶,忙答道:「正是,你是跟哪一個的?」大姐笑嘻嘻道:「我們先生叫武林林,住在迎春坊,她方才見你有些面熟,叫你晚上來一趟,有話對你說。」慶如大喜道:「曉得,曉得,吾晚上必來。」大姐又叮囑道:「你不要忘了,我叫阿珠,你晚上找我就是。」慶如連連答應,大姐方笑著去了。慶如得了這個信息,喜從天降,回步出來,恰好林林已上了車,回頭對著慶如一笑,就風馳電掣的去了。慶如才見她腮邊有兩個渦兒,含著無限風流,心中一動,不知如何方好?半晌方走上車來,吩咐速即回寓,胡亂吃些晚飯,等到天晚,三腳兩步,趕到迎春坊來。認明門口,走了進去,上得樓梯,娘姨們出來招待,卻一個不認識,問先生時,出堂唱去了,問大姐時,跟堂唱去了。

 

第十四回     花好月圓憐卿憐我 雲癡雨暗宜喜宜嗔

  慶如自覺存身不住,正要出來,卻有一個娘姨乖覺,連忙拖住衣襟,問道:「大少貴姓?剛才可是從張園裡碰見先生的?」

  慶如道:「我姓項,方才從張園回來。」那娘姨滿面堆下笑來道:

  「幾乎誤了大事,大少請裡面坐,先生即刻就回的。」慶如道:「停歇再來罷。」娘姨死拖不放道:「大少去不得,去了時,先生要怪我們的。」一面叫聲阿寶快些開開花門,便引慶如從後門裡直走進正房間來。慶如見各處房間,都有客人吃酒碰和,十分熱鬧,偏是正房間裡,門簾下著,寂寂無人,不禁詫異道:

  「怎麼倒是正房間有空?」娘姨含笑道:「先生吩咐過的,今天這正房間要留出來,我在張園已約了人了,所以來做花頭的,都回他正房間不空,他們便都在小房間坐了。」慶如心裡一動,不知是喜是悲,那娘姨卻倒茶裝煙,寬馬褂,敬瓜子,異樣慇懃,坐下來又問長問短,說個不住。一會兒,只聽樓梯上腳聲,先是大姐手提金水煙袋進來,見是慶如叫一聲:「大少。」回轉身迎著林林,低低不知說些什麼,只見林林已進房來,向著慶如一笑,便拿著瓜子盆子,上前來敬,說了一聲「大少尊姓?」

  慶如連忙站起道:「不敢,姓項。」林林便裊裊的在邊頭一隻椅子上坐了,慶如方才細細打量,比前兩番清楚許多,只見神如秋水,韻比春花,瓜子臉兒,長身材兒,前留髮海,覆到額角,顯出粉裝玉琢的肌膚,頰上微微敷些脂,恍惚朝霞射日一般,髻上珠光寶氣閃爍生光,鬢邊排幾十枝白蘭花,一陣陣香氣透出,真是天仙化身,鎖子結骨。慶如此時入幕,竟作劉郎之視,欣幸之懷,不言可喻了,當下寒暄了數語,林林便道:「大少你知道我相請的緣故麼?」慶如聳然請教,林林道:「那天在丹桂裡看見大少見了我時,竟是全神傾注,毫不他顧,那時朋友問你說話,你卻如不聽見一般,想我負了這般姿容,在交際場中傾倒我的多,但都是些嘻皮笑臉,一肚皮都是狎視我,奴蓄我的意思,我如何肯受呢?像你昨天這樣恭容肅貌,我就知道你的心裡,裝滿了真愛情,沒有絲毫假處,那時我心中感激,幾乎落下淚來,想我流落風塵,吃盡辛苦,原來今日之下,一般也有人看得我起。這一喜也喜到盡情,若使當面錯過,以後更不想有好日子過,本來就想過來招呼的,又想上海最壞的風氣,是在戲園子裡頭,做些闇昧的事,俗語叫做弔膀子,我原不屑做這事,也恐你看輕,所以當時走了,卻叫這大姐打聽你的住址,正要想來奉邀,不想又在張園遇見,古人說的馬遇伯樂而鳴,就是今日的情景了。」

  慶如聽了,心中想了幾回,半晌回答不出來,只緊緊握著林林一隻手,說道:「是,是。」正在促膝密談的時候,外房客人要走,娘姨進來請先生出去,林林只叫回說先生又堂唱去了,慶如煞是感激,那愛情越高一度,卻越無話說,只好極力找些閒話,不一會樓下高喊先生堂唱的已有七八次,大姐收拾煙袋荳蔻匣伺候起身,慶如也立起身來道:「我且回去,明日再來。」

  林林道:「也好,我們相於以心,不在形跡,只要此心不變,天荒地老,也無如我的心。」慶如辭了出來,一路上盤算這事,又是僥倖,又是奇異,猛然醒道;「不要是夢麼?」沉思一會,只覺神思飛越,倒反疑疑惑惑起來,只得步到元戚處來要想同元戚商量,一進門來,只見元戚正同一人長談,那人姓於,號叫季留,是平公一的兄弟,也是日本回來的留學生。本是至好,不迴避的,慶如便將方才的事說了,季留連聲恭喜道:「慶兄得此絕代麗妹,傾心結納,足為我輩之光,不想風塵巨眼,卻在青樓紅粉之中,更令人愧死。」元戚卻哈哈大笑道:「何如你在東京說的話,一般也有不應口的,那時怎麼責備我呢?」慶如不禁也笑了,當下三人談了一會,慶如便約了明晚的局,元戚、季留都答應了。

  到了明天傍晚,慶如先到,林林正在晚妝初罷的時候,一圓寶鏡靜弄鉛華。慶如坐在旁邊,看她畫眉掠鬢,調粉捻脂,很為得意,心想這梳裡中間,也要有規則,有條理,倒不容易呢!林林妝罷,便請慶如進房去坐,慶如卻找些不要緊的話來,引逗她道:「今天你沒有張園去麼?」林林道:「本想去的,因起得晚些,所以不去了,我想上海地方,只有這張園花木扶疏,有些公園的意思。本來遊覽的所在,也是地方一樁要政,缺不來的。最怪那些迂腐的人,說什麼遊園,是豔容誨淫,自己不許妻女出來,也還罷了,偏又說我們去,是弔戲子、馬佚膀子,你道可氣不可氣?我們一班姊妹,偏又怕他說,嚇得極口的說沒有去,也是何苦呢?那茶花上的馬克,不是常坐馬車麼?」

  一席話說得慶如很為傾倒,那日唧唧噥噥說了許久,郎情若水,妾意如雲,纏纏綿綿,正在分拆不開,外面說聲項大少朋友來,只見元戚、季留拉了公一一同進來。慶如讓坐,林林也上前招呼了,只認得季留,便道:「原來是於三少,卻同項大少是一淘的,好極子。」季留笑笑,便將慶如家世人才表揚,又道:「伶隱汪笑儂有詩贈你,可送來了麼?」林林道:「有的,我最愛他當中兩句是什麼茶花有奇節,蓮子多苦心,恰恰道出俺的心事。

  俺生平最佩服的是茶花女,卻被他說著了。」季留笑道:「所以外面很有人說道你是茶花第二呢,如今是好了,有了亞猛來相配哩。」說著指指慶如,林林一笑,又說道:「三少你的字寫得最好,請你把這兩句替我寫一副對聯罷。」季留應允,叫取出筆墨拿一副長箋,用心寫好,上面卻題為東方亞猛書贈茶花第二。

  一覽之下,那茶花兩字,有些不好,改了又改,約有二盞茶時,方才寫好,終是不愜意。季留道:「草草塗鴉,留著補補壁罷。」

  林林道:「謝收了。」此時陸續又來了幾個客人,便吩咐擺起檯面來。相幫答應上來,用兩隻方台拼長,當中湊兩隻茶几,白布攤起,一樣樣的白殼盆子擺好,慶如寫了局票,拱客入座,彼此都是至好,脫略形跡,各歡呼暢飲起來。林林卻也插在中間,高談闊論,思想很高尚,議論很透癖。那些座客大半從日本留學回來,也沒有他的見解,都驚服起來,也有羨慕的,也有妒忌的,不必說他。談了一會,局都到齊,慶如一看,都已不認識了。問起從前幾個人,嫁的嫁,走的走,風流雲散,感慨一會。等到席散以後,客人一哄而散,慶如心中忐忑不定,躺在榻牀上沉思一會,便叫一個娘姨,叫做招姐的過來,附耳小語幾句,招姐點頭,扯了林林到後房去,卻切切促促,不知說些什麼?少停出來,也不回復慶如,徑自去了。慶如知道無望怔怔良久,只得立起身穿馬褂,林林說聲:「還早哩。」慶如道:「我要回去。」林林說聲:「明天來。」慶如大失所望,怏怏的走出,一路毫無興頭,徑回寓處來,無情無緒便自睡了。明日起來,外面交進一封信來拆開看時,上寫著:東方亞猛君賜睞,今有一女子,自知拂君之意,思假園遊,以為乞恕之地。

  君如許我者,下午三時,請駕油碧以俟。

  茶花謹白

  慶如喜極,看鍾上只有十點鍾,便催飯來吃了,竭力的修容飾貌一回,用清水嗽了口,梳一根光光的辮,穿了一套新衣服,在鏡子裡照了又照,看了又看,正想出門,又想時候只有一點鍾,去早了恐人要笑,不如先睡一覺,養養神,便倒在牀上。哪知竟睡不著,反覆了好久,索性起來,出門數步,只見日光絢爛,天氣晴和,路上行人,個個欣欣有喜色,像助我歡喜一般。簷頭的鳥聲,樹上的葉色,也都有精神,盤桓了約有一個鍾頭道:「是時候了。」一徑走到迎春坊來,走近門口,林林接著道:「看見我的信麼?」慶如道:「看見,特來敬踐玉人之約。」林林笑道:「還早呢?」慶如一看表,原來只有一點半鍾,心裡也詫異起來,怎麼我兜了這許多圈子,只去了半點鍾功夫,便笑道:「原來還早,我們談談也好。」今天林林因為要出去,所以起來得早,已經在那裡梳頭了,慶如坐在旁邊,見一時無人,便至身邊,低低說道:「昨天阿招姐不曉將曾把鄙意對君說麼?」林林頓時臉上起一陣紅暈,半晌不言。慶如又說道:「不是僕敢生妄想,實是敬仰芳姿幾於患病,若使卿還不許我,我怕要瘋了。」林林沉吟半晌,欲言不言。慶如又催道:「是否請卿速言。」林林方才腼腼腆腆的道:「亞猛君,君的深情我已早曉,君有命令,我是不敢推卻的。」說罷把一隻手伸出來,慶如照著西禮,用唇去親了一回,口裡說道:「感極感極。」林林卻又歎道:「亞君,此地不過如馬克在恩說街的時候罷了,至於匏止坪之樂境,我生平沒有過,能得找一塊清靜地方,你我兩人閒處其中,日日的看花飲酒,這種境界,我眠思夢想了許多時,不知到了什麼時候,才可以如願了?」慶如道:「你要享這種清福,卻也不難,只消過了節,除去牌子,或是新閘,或是愛文牛路,或是仁壽裡,租幾間房子,住上幾個月,豈不同匏止坪一樣,我又沒有什麼事,可以一天到晚陪你的。只是要盼到天長地久,不要像馬克末後便好了。」林林笑道:「只要你沒有家庭的阻擋,這末後一著是不怕的。」慶如道:「我家裡倒不要緊,只怕什麼公爵伯爵,要來纏擾呢?」兩人密切的說話,不覺頭已梳好,慶如又點子菜,交付大姐,叫廚房預備起來,便一同出來,坐上馬車徑往西來。慶如因聽得人說,王家庫辛園景致清幽,吩咐一徑到辛園,在木樹中坐了一會,直到日落西山,方趨著夕陽西去,已兜了一個圈子。慶如此時如騰雲一般,覺豔福無雙,不知如何是好。回到家中,請客叫局,一如昨日。慶如卻無心於此,不多時已散了席,客人陸續走了,慶如便沒有回去,真是魂銷寶帳,春透紅心,也算是姻緣美滿了。

  次日下午元戚去找慶如,誰知娘姨回道:「不在。」元戚詫異,又到他寓處來,只見慶如一人躺在睡椅上,只是發呆,見元戚進來,也不招呼,元戚望到桌邊,見有一封信擱在各裡,看時上寫道:

  茶花慧奎,昨晚不揣,冒觸玉人,自知非分之福,災禍立至。果也同夢方酣,乃有他人入室。僕不足惜,如卿之名譽何?

  想卿慧心人,必知所以自重,若然,殆為僕發乎?僕不敢復造卿之室矣。良緣革草,影事匆匆,臨穎涕零,不知所語。

  亞猛謹句。

  元戚看了大驚道:「怎麼又決裂了呢?」慶如不答,元戚怪異不過,便拉慶如起來,叫他一同出外散步。慶如拿好信封叫侍者送到迎春坊,方才同元戚出門,訪了幾個友,說了幾句,慶如終是沒精打采的,問他緣故,又不說,叫他到迎春坊,又不肯,只得大家胡弄局,同到江南村去吃番菜,慶如也不叫局,坐了一會,只說身體不好,一個人自回寓來。侍者接著,慶如便問信送去怎麼說?侍者道:「送去時,我沒有上樓,只在樓下叫娘姨拿上去的,等於一會,娘姨下來說,曉得了。沒有回信,你去罷,因此我就回來子。」慶如呆了一呆,又問你聽見什麼話沒有?侍者道:「似乎聽見樓上有人說,鴨水臭。也聽不清楚,不知是誰說的。」慶如氣得發昏,把腳連跳道:「罷了,罷了。」

  侍者不知就裡,嚇得退出去了。慶如便躺在椅上,原來慶如癡心未絕,盼望這封信去後,林林必來賠不是,就可以復歸於好,哪曉竟弄得瓦解冰消,不覺又懊悔起來。

 

第十五回     鍾情深處轉無情 屬望極時偏失望

  慶如無可奈何,只得悶昏昏的睡下。這一晚,不知長吁短歎了幾千回,搗枕捶牀了幾千下,何曾閉一閉眼兒,直到天明,忽然想起:武林林既如此不堪,我又何必戀他?想古人到情慾熾時,全虧胸有把握,往往將慧劍割斷情絲,我讀書至此,亦曾十分仰慕過來,此刻臨到自己,何不懸崖勒馬,做一個大悟徹呢?想到此處,頓時心地開朗,立起身來,向桌邊取出紙筆,立揮一絕道--

  花間龐呔陡然驚,驅散鶼鶼比翼盟。悟到色空真妙諦,梵天清淨絕無塵。

  擱筆躺下,頃刻已入睡鄉。午後醒來,卻值平氏兄弟、公一、季留同來,入門便笑嚷道:「怎這時候才起來?還不請我們去吃扶頭酒麼?」慶如含笑道:「事情已經決裂了,你們還講這話怎的?」季留愕然道:「又有什麼變故了呢?」慶如方將是晚鴛夢初回,狺聲頓作,陡見隔房踞坐一大腹賈,作種種惡詈,娘姨輩極意勸解,武林林默坐一旁,不發一語,慶如憤火中燒,搴簾徑出等情事,一一告訴出來,又笑道:「我起初卻是十分惱怒,此刻則已勘破情禪,不作此無益之嗔了。」便將所作一絕,與兩人觀看。公一拍手道:「陝絕快絕,慶如快人,故能有此快事。我輩自負多情,往往誤用,以致墮入情網,造出種種苦腦。

  自古大英雄大豪傑,因此失敗者甚多。慶如向來不輕種情,此刻又能跳出網外,我素深佩。」慶如正謙讓間,季留沉吟道:「這話不然,如果林林是一個尋常女子,此次慶如與之決絕,我亦贊成。但我知道林林實係出奇的人,他的程度思想高出我們幾倍,他又待得慶如好,據我旁觀看來,此番變端,他必另有緣故,或者因慶如鍾情到極處,就時時要求全責備起來。想慶如心中必以為我們愛情既如此深厚,則你我即為一人,無事不可告我,你不該再有這種事體,這是明明欺我了。於是愛他的心,都變作疑他的心、恨他的心,愈看愈不是了。大約古來癡男怨女,往往有此。殊不知林林既做了妓女,雖說自由,卻有許多不能自由處。偌大上海,豈少傻伯爵其人?按著青樓規例來乾林林,林林又何法拒絕呢?即使可以拒絕,在林林與你尚是初會,安知當晚不是拒絕那人麼?你既不察情由,負氣而出,那女子性情,是驕傲不過的,他縱有萬千難言之隱,弱者吞聲飲泣,強者負氣終身,決不肯低首下心的你用一封書去,要想林林來招賠你,真不知女子的性情了。」這一席話,說得慶如如夢初醒,佩服不止。公一也連連點首道:「議論通極!所以花叢中推你為祭酒了。但此刻又用何法使他們複合呢?莫非你要將慶如苦情代訴於林林麼?」季留怫然道:「我又不是牽頭,又不是蔑片,我如何肯去做說客?慶如既深愛林林,即無所不可,難道不會向妝閣自投麼?」慶如躍起道:「是,是,我既情願犧牲我的性命財產名譽,以殉所愛之人,難道不能犧牲我的身份麼?

  大丈夫能屈能伸,屈膝於美人,尚比乞憐於權貴高幾倍呢!兩君請暫別,我便立刻赴迎春坊了。」兩人大笑,一同出來,各自散去。慶如一口氣奔到林林門首,沒有歇一歇,正要入門,卻又躊躇起來,心想如何便可進去呢?卻被大姐阿珠看見,上前笑問道:「項大少,怎麼還肯到這裡來?莫非走錯了路麼?」慶如也勉強笑道;「我為什麼不肯來?先生在家麼?」阿珠道:「先生麼,他兩天沒有出去,怎麼不在家?」慶如聽得詫異,便跟

  著阿珠上樓來。只見風靜簾疏,日斜煙細,房內靜悄悄地,林林慵妝懶髻,躺在一張睡椅上,似睡非睡的,聽見腳聲,開眸一望,見是慶如,便又閉了。阿珠喚道:「先生,項大少來了。」

  林林不答,阿珠笑著出去。慶如親到椅前執著林林的手,口中但說:「卿卿,我負了你了。」一陣心酸,那眼淚落下來,墮在林林手上,林林陡然坐起道:「慶如你知道我的心了麼?」慶如回答不出,倒呆呆的看著。林林緊緊把慶如的手握住,歎口氣道:「項君你當我心中惱著你的麼?其實,我卻極是感你大凡一個人愛了一個人,決不願舍了此人,再愛一人,使那人來奪我腦中位置,但又決不願我所愛之人又愛他人,被那人奪我在他腦中的位置,這個雖是人之常情,但所爭的在愛情,不在肉慾,倒不是吃醋拈酸的人所能夢見。當我沒有遇見君時,腦中毫無沾染,無所為愛,無所為不愛。自遇見君後覺愛君之情極大,不是將腦中掃除乾淨,決裝不下君偌大一個人物。所以當日便將時來纏擾我的盡力打發,但其中又有幾個強有力的,不免多費嘴舌。所以第一晚,不敢就許君,也是這個緣故。不料君因此又生煩惱,不得不急於解君之怒。但是打發末淨,又添出這一段孽障,難怪君要發怒,就尋常人也沒有不怒的。但你可知這孽障是誰?他就叫做華中茂,從洋行買辦出身,捐了一個道台,刻下要算上海巨富,專門交結官場,無惡不作,並且京裡也有他的線索。他卻專喜在花叢胡鬧,見有合意的,便強娶回去,任情作踐,過後又不理了。他曾幾次來此纏擾都被我回絕了,還不死心,三天兩次的來閒坐,此番聽得許了君,他如何肯忍?自然要吵鬧了。我本要呵叱幾句,但他勢燄非常,深恐觸怒了他,於你我的事有礙,所以勉強敷衍。然而已經被我冷淡一場,悻悻而去,大約以後也無顏再來了。項君你想如此惡濁蠢物,我如容納了他,我又自命何等呢?且我雖沒有思想,也決不至此。我從前讀《茶花遺傳》常怪馬克這般高潔,卻容納一個傻伯爵,難道區區銅臭物,就能買我這個身體麼?所以我向來於這種市儈惡物,從不曾以正眼覷他的。你自昨日發怒去後,我十分怨傷,自怨落在這個勾欄之中,不能樣樣自主,就想親來賠罪。後來轉念一想,以君愛我之深,而忽作此無情之舉,是疑我之不潔也,如疑我之心一日不去,即愛我之心一日不復。縱使勉強牽合你,我心中終有芥蒂,這愛情決不能達到美滿地位。只有暫緩一二日,等你察訪明白,知我不是那種下賤的人,自然容易轉圓,那時重溫舊好,方能毫無閈隔。

  所以你才到時,我竟無從措辭,只好置之不答。果然你今日來了,可見是你我兩心相印,別無他意了,叫我如何不感你呢?」

  林林說到此處,不覺滴下淚來。慶如聽了這一番嗚嗚咽咽的說話,呆一會,愕一會,喜一會,怒一會,竟拜倒在林林膝上,淚含滿眶,連連謝罪,從此死心塌地,不敢再有異志了。林林便喊娘姨進來,打水洗臉,說道:「你我話已說明了,從此兩心如一,且尋今夕之娛,聊補昨宵之苦罷。」慶如因有扶頭之約,即招呼取請客票來,揮毫請客,想起昨日有賈氏弟兄來拜,因心緒不佳,故未晤見,此人雖非同調,然新從日本遊學回來,想必程度較高,此刻何不請了他來,也可詢問東京留學生情形了,因此又添請了他二人。客票去後,慶如回顧,卻見林林正在重勻蓮臉,再點櫻唇,奕奕精神,與鏡光相射。外面即送進一束茶花,說是送花的張媽送來的。慶如接過,但見寶光內蘊,異香襲人,不覺失聲贊好。

第十六回 日麗紗窗喁喁小語 風生綺席炎炎大言

  林林回過頭來,秋波滴溜,匏犀乍呈,更覺國色無雙,名花絕世,慶如方道:「你看這朵花的嬌豔真到極處了,卻近了你時反覺得他的色香收斂了些,似乎相形減色一般,足見卿的丰姿絕妙。但除了這種茶花,別的花更配不上你,即如牡丹的富麗,維多利亞的奇偉,櫻花的爛燦,雖有國粹之名卻都與美人不甚相稱,譬如一個盛飾的女子,雖是丰容盛髯,但未必為人人所愛,惟有茶花的含煙欲笑,帶露如顰,方合那美人身份。所以馬克格尼兒姑娘生平喜簪茶花,足見他的賞鑒不同。好在此花中西皆有,安見中土奇葩,不及巴黎異種?我卿會心不遠,真令我,心神俱醉了」。林林一面梳掠,一面格格笑道:「你倒說得好,頓時為此花增了許多聲價。你既這樣說,何不就將此意起個樓名呢?」慶如思想一回,道:「這樓名用『茶花第二樓』五字可好?」林林點首道:「雖是落了窠臼,總算還妥,當就用了他罷。少頃,平季留來,請他寫了,就好裝潢起來了。」不一時梳洗已完,坐到靠窗一隻榻牀上來,慶如挨身上來悄言蜜語,領略那溫柔的趣味。

  捻挪了好一會,所請之客陸續的到了。公一、季留、牧求、齊元戚,共計五人。只有賈氏弟兄未到。慶如因又發票催請。

  公一問道:「這兩人是誰?何以我們未曾見過?」慶如道:「他們原是同鄉,一向遊學日本,前日方才回來。因出洋較後,所以沒有會見諸君。同我也無甚深交,不過前日曾來拜我,所以不得不應酬他。那個大的號叫新民,聽說在法政大學畢業。小的號叫鈞人,在士官學校畢業的。」慶如一面說,一面拿出一張上好宣紙,請季留來寫匾額。季留高興道:「寫是好寫,但是何人給我拂箋磨墨呢?」慶如道:「就讓林林來當這個風雅之役罷。」林林低鬟一笑,真個上前按好了紙。季留濡了筆墨,把那相了一相,一氣揮成,擱筆大笑道:「今日之樂,真不數李謫仙在沉香亭上也!」大家通笑了。

  正說時,外面報客已到。林林忙把宣紙收起,即聽得履聲橐橐,走上兩人。前面一個頭戴一頂拿破侖的帽,身穿一件長衫,腳上革靴,卻裝一根假辮,還掛著極大的辮線,對著慶如請了一個安。後面一個,身上也穿長衫,腳上卻是一雙快靴,頭上戴一頂日本高級武官的軍帽,上面盤好幾條金線。見了慶如,頓時立正將右手在帽沿上邊一舉,行了個軍禮。他兩人見有許多人,便要一個個見禮起來。公一等笑不可仰的,慢慢回轉身來連聲止住,方才免去大禮,但招呼了幾句,須臾坐定。

  慶如因時候已晚,吩咐即擺桌面,不及細談。等到局票去後,大家入席正上菜的時候,只見賈新民軒眉攘臂的說道:「我們弟兄,久仰諸位先生的大名,今日真是幸會。想諸位先生出洋最早呼吸文明空氣最多,正值祖國改革政治,預備立憲之時,何故還逗留海上,做那冷淡的生涯呢?大約諸位先生運動的手段,還沒有達到極點的緣故。不瞞諸位先生說,兄弟在東京發起了一個政治雜誌,極蒙家父第二所賞識,此番奉召入京,大有破格用人之意。諸位先生,如果不棄,兄弟倒可做個介紹,拜在家父第二門下,到明春殿試留學生時,包管狀元及第,才曉得兄弟是個政府的間接主動哩。」慶如聽了,不覺變色,正要開言,那杜小牧雖是個風流種子,卻沒有到過東洋,於新學界是個門外漢,聽了這許多新名詞竟有幾句不懂得,不禁問道:「新翁才說家父第二是個什麼東西呢?」新民把舌一伸,道:「難怪外人說中國是個野蠻呢,連家父第二,一個政界大人物,都不曉得。他是當今政府最有勢力的外相王公,掌著五洲萬國來往的大權,卻是心地開通,最肯提拔留學生,不比諸位大老頑固的。兄弟因為受恩深重,無可稱報,常說道,生我者家父,知我者王公。豈不可以算得家父第二麼?論起來稱他第二,還是有屈,最好要稱做特別的家父呢!」慶如不覺撲哧一笑,只見季留立起身來,向慶如發話道:「今天你安心來害苦我,我要少陪了。」袖子一豁,頓時揚長而去。慶如挽留不及,只望著林林笑。那賈新民正說得高興,毫不理會,他兄弟賈鈞人等均不奈煩,攔著他道:

  「算了罷,算了罷!你仗著學了幾年法政就想運動政府,又要結連外交官,殊不曉得外交全仗兵力,為其後盾,若不靠我輩一班陸軍學生,認真練兵,提倡尚武精神,如何敵得過那武士道與天的驕子呢?」公一聽鈞人的說話,倒還有道理,但是他說的什麼後盾,什麼武士道,什麼天的驕子,都是不懂便說道:

  「鈞翁說的有理,中國就是兵力不振,所以吃人欺負,此刻惟有通國皆兵,還可以救亡,但不知鈞翁有何高見?」鈞人見公一贊他,更加高興道:「據兄弟的愚見,外國兵都是有學問的,中國兵卻是招集市井無賴,目不識了的居多。兩邊程度,相差得遠,就勝負分了。此刻練兵總要教兵士讀書識字,最好是仿照日本,將通國劃分區域,舉行微兵的制度。」公一又不解「微兵」二字,問道:「何謂「微兵」?鈞人曉得公一不懂這種制度,更加高興道:「微兵者,對於募兵的稱呼,就說他是招募來的,這是微召來的。」小牧因新民罵他野蠻,骨都著嘴,半晌不言,此刻卻忍不住說道:「這兩個字我們一向讀作「徵兵」,原來日本卻讀作微字。」鈞人臉一紅,尚未回答,新民接著道:「徵字就是微字,日清字典上注明可以通用的。」小牧正要言語,適值他叫的普慶裡林翠寶到來,方把話頭打斷。各局陸續到齊,主賓也不能交談,等到酒闌局散,新民弟兄都道謝走了。慶如復留公一等論茗清談,林林先笑道:「季留的脾氣,近來更利害了。

  本來也是慶如不好,像賈氏兄弟,邀他來做什麼?」慶如唯認過,公一微笑不言。元戚道:「他所說運動的話,倒也有些道理。」不一時眾人散了。慶如住下,正是新婚第二夕。

  次日慶如補作了定情詩七律兩首,送給各人。季留於次日說開了,仍行往來。因他要在本籍辦學堂,不久也匆匆的回籍去了。

第十七回 執牛耳花叢開大會 換鷹銀楚客遘飛災

  轉瞬已是仲冬時候,慶如濃情豔福,享受方深,朝夕只在迎春坊,與武林林跬步不離,替描眉黛,代嚼唾絨,做了一個妝台的掃除使,倒也十分自在。那林林自與慶如遇後,謝絕他客,不但生人不容乾視,即前度郎也不再許他問津,雖有華中茂屢次纏擾,但俱付之不理,他也無可如何,只好暫收妄念。

  這一日,正是長至節的前一日,滬俗稱是夕為冬至夜,俗語云:冬至夜,有得吃,吃一夜;沒得吃,凍一夜。所以一到是日,北裡中無論何人,沒有一個不是銀燭高燒,玳筵廣啟,大家以酒席多者為榮,時髦者總有十餘起,冷淡者亦必有一席,聊以解嘲。往往於前數日,預先約定客人為之報效。這一日客人的犒賞,也較平日為豐。此刻林林既無別個恩客,自然是慶如的席面了。慶如卻與林林商議道:「我們若是照例擺席,豈不落了窠臼,有何趣味呢?不如索性大開筵宴,做一個群芳大會,也不枉這連底凍的日子。」林林也答應了。原來上海北裡的規矩,凡校書應局來的,不准飲食,但可為客代酒,惟有用客票請的,卻與客人一樣,隨意飲啖。慶如因想於這一晚,除請了男客外,並將此客的相好一並請來,作為女客,一同入席,謂之團圓會。卻又仿照西例男主人陪女客,女主人陪男客,其餘亦須此男陪彼女,此女陪彼男,互相錯亂,謂之「顛倒鴛鴦」。

  席中如有高興獻技的,或歌或舞,亦由主人預先配成對子,略仿泰西跳舞會之例。這種舉動,為上海向來所未有,風流香豔,可傳為佳話。慶如屈指算了客人,用了一個傳單,說明這個意思,派人到各處投遞。豈知公一、季留回籍未來,元戚不知何故,竟是辭了。只有小牧求齊是贊成的。慶如一想,人數太少,卻好有兩人來訪,一個姓貝,號叫君實,一個姓何,號叫子青,都是卓爾不群的少年,卻性情各別,君實是沈潛一路,專心理化一科,已經深造有得,近來憤世妒俗,漸成厭世派;子青卻是高明一路,不求甚解遊戲三味,近於樂天派。兩人都從家鄉來滬,聞得慶如一番奇遇,行裝甫解,即來訪問。慶如大喜,將今日之局說了,兩人自必贊成,慶如取了筆墨,開出單子,少頃小牧求齊也到了,與貝何兩人見過。本係至交,各寒喧了幾句,便來看慶如的單子,上面寫著求齊的相好,是三馬路金小寶;小牧的相好,是普慶裡林翠寶;君實的相好,是西安坊小花四寶;子青的相好,是尚仁裡梅妃雪;慶如的相好是迎春坊武林林,共計男女賓主十位。慶如一面寫起請女客的票來,立刻發出,一面吩咐擺下兩席,用兩張桌子拼長,上鋪白布,如大菜台的格式。西邊放了許多圈椅,所有向例的紅燭泥香盡行刪除,卻供了許多名花鮮果,並囑少頃大菜上來,也不准他頭戴大帽,口稱恭喜的事。正佈置間,只見跳進兩人,口裡嚷道:「慶如,好別緻的舉動呀1」慶如看時,卻是公一與季留,不覺喜逐顏開道:「你們幾時來的?怎麼卻曉得了?」季留道;「你有此盛舉,不寫信來請我,要我自己找來,虧你還說怎麼曉得的呢。」

  林林接口道:「這個真是冤枉慶如,這個意思昨日才發表,如何來得及通信,卻實是曾到你們寓處請過的。」季留嘖噴道:「足見你們的愛情深,就庇護到這樣。」林林尚要回言,公一連忙說道:「我們即刻才到,在寓處看了客票,知係難得之舉,所以趕來。」慶如道:「你們來得正好。」就把單子上添了公一的相好,公陽裡盛月娥;季留的相好,迎春坊謝鳳仙。補了兩張客票。

  季留高興起來,說道:「今日我是總歸要林林陪的了。」林林含笑不言,慶如道:「不要慌,待我來定一個公平的判斷。」於是寫出道:「男賓第一位平公一君,第二位貝君實君,第三位何子青君,第四位孫求齊君,第五位杜小牧君,第六位平季留君;女賓第一位盛月娥眉史,第二位梅妃雪眉史,第三位小花四寶眉史,第四位謝鳳仙眉史,第五位金小寶眉史,第六位林翠賓眉史。除男賓第一位,由女主陪坐,女賓第一位,由男主陪坐外,餘均按次男女列坐。」當下大家無語,惟有季留道:「吾與小花四寶有緣,不如請四寶陪我罷。」子青也答應與他對調。慶如又將第三第六女賓的位置調過了。

  那時各眉史陸續到來,聽於此事,莫不眉飛色舞。向來局到總在已入席之後,各局即坐於客人之後,此次尚未入席,林林招呼在椅上坐了,命青衣獻上茶來。金小寶先笑道:「我們真個來做客了。」謝鳳仙搶說道:「難得主人這般用情,我們須盡興才好呢。」慶如不禁擊節道:「鳳兮鳳兮,仙乎仙乎!」原來這兩句是平季留送鳳仙的聯語,用八分書寫在澄心堂紙上,十分古樸。鳳仙珍重,懸諸座右的。當下排定了席次,一一入座,觥籌交錯,履為縱橫。吉日良辰,美人名士,真個十分歡暢。

  清飲了多時,慶如發議要挨對的獻技,不准搶前落後。第一挨著盛月娥,大家說道:「月娥的琵琶,是春申獨步,今夜務要彈個大套。」月娥欣然,取過擅槽和准弦索,背過臉去錚錚鎵鎵彈子一個「龍舟競渡」,真覺金鐵舉鳴,萬人簇擁。聽到後來,鏗然一聲,滿座悄寂,大家齊聲贊好。慶如笑道:「讓我來吹只銅簫奉陪罷!」頓時取了一隻笛,吹了一回,亦頗好聽。以下便是梅妃雪的梆子,林翠寶的東鄉調,金小寶的崑曲,小花四寶的二簧。各男賓或歌或曲,或笑話,各有所長,惟有第四位謝風仙道:「我不會唱,我只會吃酒,倒不如我來猜拳,打個通關罷。」大家聽了,都伸出手道:「贊成,贊成。」鳳仙喜得花釵亂顫,站起身來,向著求齊道:「先是你來你來。」於是從求齊起,一一豁過,雖是有輸有贏,都也飲了十許觥酒,有些醉意,便亂了令,要與季留再豁十拳。季留雖是狂傲,卻在美人跟前是極小心的,不敢不遵,且也投他所好,便五魁八馬的高聲亂喊起來。林林吃吃笑道:「還有我哩,我想填首小詞,只是沒有題目。」慶如道:「就是即事罷。」林林道:「未免太泛。」慶如道:「今日之事與尋常不同,只要發揮本旨,何乏之有?」君實道:「你們不要吵,我來額外畫一張畫,就寫今日的大概,名為良辰美景圖,你就題畫罷。」林林大喜,取過鮫消的紙,兔鬃的筆,糜眼的墨,當下作畫的作畫,按拍的按拍。頓時寫就。畫的甚是精妙,題的是闋「風光好」,出自美人之口,尤為香豔。那時鳳仙已經酣然,斜倚在一個侍兒身上,醉眼朦朧的說道;「我醉欲眠。」慶如失聲道:「芍藥眠茵憨雲醉態恍惚見之。」小牧悄悄的走來,折了一枝花插在鳳仙鬢邊,別人都不理會,惟有翠寶躲在一旁,抿著嘴笑。季留也醉了,只是尋人猜拳。子青君實勉強對壘,也吃了許多酒,不覺已是更深。人人東倒西歪,支持不住。金小寶年紀最大,便先向求齊丟個眼色,一同起身告辭。慶如不放道:「就是連底凍尚早呢。」求齊不覺臉上一紅。林林嚷道:「瞎三話四,小寶姐儘管請便罷。」這才散了席面。林林叫做醒酒湯來,與鳳仙、季留吃了,取出鏡匣親為鳳仙整妝,就有他家中人來接了回去。季留也同公一等走了。

  慶如送客回來,向林林笑道;「今日之會,可稱極盛,只怕數千年無此樂了。」林林道:「花月痕上,不是常有這種的事,不過不在上海罷了。」慶如又道:「最難得的是在座無一俗客,像公一的俊偉,小牧的風流,求齊的奇倔,子青的高華,君實的沈著,已是我輩中傑出之人。我最愛季留的清狂絕俗,真令人心折。」林林首肯道:「就是曲中諸姐妹,也都是上品。其中自以鳳仙為最,又爽快,又風流的,係豪品。此外如金小寶可評為麗品,梅妃雪可評為清品,小花四寶可評為逸品,林翠寶可評為俊品,盛月娥可評為能品,你以為何如?」慶如也點頭道:「我們一時的品評,卻也未可作為定論,往後給他們看,讓他們自己斟酌罷。只是元戚今日不來,少了一人未免美中不足,不知他為什麼緣故?」林林道:「元戚自姍姍故後,沒有遇著得意的人,逢著酒筵,只是亂叫。他怕的是相形見絀,悵觸抒懷,自然不來了。」慶如歎道:「人生的豔福,真是不容易消受的。」

  說著走到林林面前,低低說道:「難得今日良宵,千金一刻,我們不如安歇了罷。」林林啐了一聲,大家歸寢,一宵無話。

  次日慶如來找元戚,卻不在他的館中。詢問起來,方知有一個湖北同鄉,犯了事關在警署,請元戚去作保去了,慶如只得出來。誰知就弄出一件大事來。原來那元戚的同鄉,姓屈名受,是一個湖北初派出洋的學生,卻是列國時大夫屈原的後裔,人是有些呆頭呆腦的。初到上海,一切不諳。那一天,到四馬路上一家小錢莊上去兑換鷹洋,店伙見是啞板,要折他一角洋錢,他又拿出一塊,又是啞的。店伙見他可欺,跳出來一把拉住,就說他是個私鑄銅洋的罪犯。上海的小錢莊,都是流氓開的,專一欺詐外來的客商,是其長技。那屈受急了,打起湖北的鄉談,嘰哩咕嚕,一字不懂。店伙的意思,只要嚇得他把洋錢送了他,就好了結了,誰知屈受又呆又板,只覺自己受了屈,亂跳亂罵,一定不肯。早有巡街捕來,問起情由店伙見敲詐不遂,索性想辦他出氣,便咬定說是個私鑄銅洋的人。那中國巡捕,大半同流氓通的,又見屈受是鄉人,誰肯幫他,便一抓辮子,拉了就走。店伙跟了去,卻拿了一包銅洋,說是在他身上搜出的。屈受只道理直氣壯,自然無礙,誰知進了巡捕房,那華捕見了捕頭,打了英國話,不知說些什麼。那外國人最恨的是私鑄,頓時把臉都漲紅了,走下來對著屈受腿上就是一腳。

  上海的俗語,叫做吃外國火腿。那皮靴又尖又硬,好不疼痛。

  屈受連忙分說,外國人一毫不懂,只叫管押起來,著店伙回去。

  明日早堂到新衙門聽審。那店伙歡歡喜喜去了。早有門差來牽屈受,到一個監門口,交與管監印捕。印捕拿手向內指指,叫他進去。屈受不肯,被他一掌打得滿面流血,只得掩著臉勉強進去。原來是個乞丐牢監,裡面橫七豎八,躺著幾個乞人,一股臭氣薰天,正是難受,不防印捕走來,拿一付西式鐵銬,把屈受的手銬住了。屈受只得倒在地下,不能展動,卻被幾個乞丐拿他當做玩意兒,把惡臭的痰,吐在他臉上。屈受只得滾來滾去的避,好像一隻元寶。這一夜的苦真受足了。

第十八回 喪名譽陳元戚反顏 耗資財項慶如落魄

  到了明日清早,就有許多中西探捕,將他提了出來。同了許多犯人,把鏈子連做一塊,徑解到新衙門來。卻沒有除去手銬。路上看的人,都指點笑罵。屈受只得把頭低了。等到中西官升座,審了幾起案件,方是屈受上去。正要伸說冤苦,只見昨日捉他的華捕,對西官說了一陣話,西官便叫押起來重辦。

  屈受還要說時,被旁邊一個通事,大喝一聲道:「不許開口!」

  就有原差上來,要仍行帶去管押,幸虧一個華洋同知,見屈受不像下流人物,便喊他走上前,問他是什麼。屈受含著眼淚,把自己本是湖北新派的留學生,路過上海,在小錢莊換洋受詐的事,一一伸訴出來,那通事接嘴道:「老爺不要聽他的話,看他這個賊形,還是學生麼,方才領事大老爺已經斷定的了。」那官兒不聽,又喊店伙上來,問了幾句話,方同西官說了幾句。

  西官連連點頭,那華官便喊屈受又上去說道:「你說你是個上等體面人,我卻有些不信。你須要找一個在上海的上等體面人來保你,方可作為你是留學生的證據,那銅洋就不是你的了。如果沒有人來保,就要押在捕房三個月還是從輕辦的哩。」屈受一想,回道:「學生初到此地,人地生疏,找不到什麼體面人,只有一個叫做陳元戚的,聽說在一家印刷局裡做事,又是同鄉,又是有些交情,不曉得可請他來做保人麼?」華官喜道:「那元戚先生是此間一個大新學家,又本是一個留學生,他肯來保你,足見你也是留學生了。這是頂妥當的保人,有何不可?只是你不要扯謊,拿不認得的人,當做認得,那是要罪上加罪的。」屈受答應下來,就有一個巡捕帶他出去,叫他寫一封信,去請元戚。一面暫時仍押回捕房。屈受料道立刻可以出去,也覺欣然,不似來時的愁苦了。

  卻說元戚,接到這信,嚇了一跳,曉得是一個湖北留學生,雖非十分要好,卻也相識,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便趕到巡捕房來,要想保他,忽地轉一念道:「他不知犯的是什麼罪,如果案情重大,我保了他豈不是我同他是一黨,把我在上海的名譽,都毀壞了。還是先去問明事由,再作計較的好。」便一口氣跑到巡捕房來,剛進大門,走過一個鐵柵窗口,恰好屈受在窗內瞧見,好像失乳的羔見了母羊一般,直著嗓子大喊:「元戚!元戚!」元戚回過頭來,見這囚首垢面的形狀,吃了一嚇,拔腳就跑,一抬頭已到了寫字房,方才立定,兀自心頭亂跳,捕頭問他認得這姓屈的麼,元戚連忙搖手道:「不認得,不認得。」

  又問:「你肯同他作保麼?」又連連搖手道:「不保!不保!」

  即轉身出來。走到半路想起究竟他犯的什麼罪,沒有問明,又想起究竟是個同鄉,如何就說不保了?心下很過不去,要想折回再保,卻已不及,只得怏怏回館。

  看官聽說,這件事就是元戚失敗的關鍵。後來屈受整整的管押了三個月,方才釋放。趕到東京那邊的同伴,已等得不奈煩,屈受訴出情由,大家切齒道:「元戚枉是個同鄉中表表的,原來如此勢利!」當下憤憤不平,開了一個湖北留學生的同鄉會,推屈受上去報告被難情形,便有一個提議要把元戚逐出湖北學生界。當下諸同鄉因元戚太無公德,都贊成此議,印了許多傳單,報告各處。那時慶如、季留、公一等也知道了,暗道:「原來元戚冬至夜不到,是為這個緣故。」心下鄙薄其人,從此來往得疏了。

  卻說元戚得知此事,又是懊悔,又是惱恨,又是氣苦,正是萬難消受,忽地把腳一跺道:「他們既經不留我的體面,我也要對不起他們。日暮途遠,只得要倒行逆施了。」曉得慶如們疏遠他,他就不來聒噪。打聽朝延主張立憲,重用法政學生,連賈新民也得了極闊的差使,心下很是羨慕,自忖上海存身不住,不如翻過臉來,到京裡去運動運動,不怕不升官發財,那時你們幾個窮酸,那在我的眼裡。主意打定,收拾行李,一溜煙上京去了。慶如因不曉得這個事,尚未去送行。後來有人來告訴了,慶如向林林歎道:「元戚這個人是極聰明極多情的,只可惜宗旨有些不定。像我既定了這個主意,無論什麼橫逆,如何能奪得去。」林林道:「你難道不想上進了麼?你出洋的時候,難道不想圖個出身麼?」慶如大笑道:「你如何沾了《紅樓夢》中薛寶釵的習氣呢?出洋留學為的是求些文明學問,豈是為了做官才去麼?自有那些卑鄙惡劣的人,拿留學頭銜當做加捐,八成盡先補用花樣一般,就把留學界污穢了。」林林道:「有了學問,原為圖謀公益起見,做了官,豈不更易做些事業?難道一定要發財麼?」慶如道:「這句卻通,但必須國家真真立憲,大家熱心公益,那時方才可以做官,方才有些事業做出來。若政府仍是腐敗,社會仍是惡濁,就叫做一木不能支大廈,任你英雄好漢,做了官,也就一籌莫展了。」林林笑道:「你這句話,我要駁了,古人常說英雄造時世,時世雖不好,果是英雄,自然能把他翻過來。若個個不做官,如何能造時世呢?」慶如鼓掌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謂英雄造時世,這個造字,好不煩難,決不是做官就可以造的,必須做一翻驚天動地的大事業,方算得是再造世界。若是做官,就有職守拘束,縱能小小補苴,仍是無裨大局。只怕風會所趨自己也把持不定,不免隨波逐流,那時自命英雄者安在?這造時世兩字更說不上了。比方此刻政府,雖是隆重留學生,但是於苞苴女寵,依舊是喜歡的,那就不啻懸此一格,以詔留學生,合格者進,不合格者退。於是留學生中要做官的,不得不鑽門路,不得不進賄賂,不得不請安磕頭,不得不脅肩諂笑,更不得不千方百計購求美色,以博顯者之一樂。你想有氣節的人肯麼?然而如果大家不肯去做,那政府無可如何,或者降格以求,無如自有一班下流種子,枉是受過文明教育,一般也蠅營狗苟起來,那政府得了手,自然更高不可攀了。這種既經失節於前,就有學問,也決不能施展於後。倘使稍稍施展,只怕就削職而歸,前功盡棄了。所以現在一班得意的留學生,都是從舐痔吮癰中得的功名,難怪我但願作青樓的狎客,不願為朱門的走狗也。」林林不服道:

  「這是你憤世妒俗之談,難道人人矚望的中國主人翁,竟如此不堪麼?我雖是青樓賤貨,自揣也不肯為此,難道他們肯麼?」

  慶如大笑道;「你的人格,本高出他們百倍,何苦自輕自賤呢!」

  林林還要說時,聽得阿招說道:「怪道天這般冷,原來竟下雪了。」

  慶如推窗一看,果然搓棉扯絮的降下一天大雪。林林也亭亭的過來,與慶如並立窗前,只見琪樹瑤花,內外一白。慶如覺得丰韻清絕,低徊了好久,陡地身上冷起來,方想未著大毛衣服,便思回寓添衣,並看看外間雪景,便與林林說了,匆匆的踏雪回寓。原來慶如的寓所,是賃在一家書鋪樓上,用了一個侍者服侍,此時侍者接住,便送上許多賬條來,慶如看了道:「怎麼這般早,就送起賬條來了?」侍者道:「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一下,今年又是小年,離年底下只有九日了,所以各處賬條俱已發出。」慶如一驚道:「怎已這時候了。我當還有好幾日呢。」

  只得細細檢點。只見江南村大菜館有一百餘元,公大的馬車行有二百元,謙吉的衣莊有三百元,慶和的銀樓有三百餘元,連零星小賬,共一千二百餘元,嚇得目瞪口呆,道:「怎麼有這許多?

  我只當不過五六百元罷了。」因又細細核對,卻又不差。原來慶如家本中資,頗多現蓄,所以任情揮霍,加以生性慷慨,不較錙銖,誰知半年之間,已欠下這些巨債。當下搔首摸耳,籌思無計,檢點行篋,只剩二百餘元,心下盤算道:「此次開銷各賬,再加上武林林處一切開銷,總得一千八百元,方能敷用。我前日已寄信回家,囑將今歲所收秋租盡數寄出,大約可得千元,卻尚不敷五六百元,這便怎處?」

第十九回 名校書情贈孔方兄 留學生得意長安道

  只好向朋友處拉扯的了,但是不很熟習的人,不犯著向他開口,就開口也是無用。向來來往的人,如公一、季留等,卻因年盡,都已回家度歲。只有求齊在此,他是湖州大家,或者可以商量?便找到求齊處來,誰知一進了門,只聽得求齊長呼短歎,問起情由,原來因為求齊流蕩不歸,家中不肯寄錢出來,此刻債務逼迫,無法可施,正要來找慶如,正是同病相憐。慶如把來意說了,大家倒抽著一口氣。慶如先歎道:「早知銀錢如此易去,當日何不少用掉些?」求齊道:「此刻懊悔也沒用,不如再去找找朋友罷。」慶如道;「同志諸人,都已散去,在此者不是市儈,就是官場,他們只知道奉承得勢的人,整千整百,拗著要送給人用,像我輩無錢的人去找他,恨不得揮之門外,那裡肯通融一文呢?」求齊道:「事已如此,難道束手待斃不成?且讓我姑往求之倘能如願,當分潤於君。」慶如只得回來。過了兩日,求齊處因是無望,家中也只寄得六百元出來,道是家鄉水淹,秋收歉薄的緣故。那時慶如真個急了,到那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侯,連迎春坊也不敢去了。當晚在寓所,把腦筋都想碎了,實在毫無計較。原來慶如在東京,沒有學得經濟學,聽以一點不會理財。次早正是悶坐,只見阿招含笑進來隨:「少爺,為甚昨晚沒有回來?俺們先生等到四點才睡,也沒有睡著,只當你病了,急得很,一早就著我來看望的。」慶如聽得,只因區區阿堵物,致使我最鍾愛的美人,拋棄他最甘美的睡鄉,又是慚愧,又是氣苦,只得說道:「我因料理節賬,所以沒有回去,此時立刻就來了。」當下就攜了阿招的手一徑到林林處來,林林接著道:「慶如,你昨晚不來,我只當病了,原來還好,只是臉上何以清減了好些?況且你這兩日,愁眉不展,必有什麼心事,何不告訴了我,待我與你分解呢?難道你我還有不好說的話麼?」慶如一想果然,此事本不能對所歡的說,但林林的交情,豈比尋常,況且他的計較又好,何不告訴了他,或者倒有法想,便把資用竭蹷的事,一一的說了。林林就說道:「這是什麼大事,值得如此憂愁,倒使我一夜不安。」慶如愕然道:「這是損壞名譽的事,如何說不要緊?」林林笑道:「亞猛真童駿也。」拖慶如坐下款款的說道:「你可曉得上海的規矩,是店賬可以少還些的?只因上海的店舖最多,所以競爭最烈,他恨不多拉幾個主顧,保全自己的舖子,只要圖下次往來,也不計目前出進。如果聲名顯赫,即分文不付,也不要緊。你的名譽,是他們曉得的,況且這幾家都是資本殷實,不在這幾個錢的,你只說一時未接到家信,先付一半,其餘明年再說,他們必然相信不疑。你此刻尚有八百餘元,付去一半店賬六百餘元,尚可多得二百元,可以開銷此地的節賞,至於我處的酒局賬不過三百元光景,諒我還不急用,等你有錢時,我要用一千八百,又算什麼事呢?這樣一辦,豈不過年很寬裕了麼?」慶如聽了,如夢方醒,將林林肩上一拍道:「你真是一個能手,將來我如果娶你回去,那時的家政必定可以井井有條了。」林林笑道:「正是我還有一件事要對你說,你家中已有家眷,我將來嫁了你,雖說是個妾,但我是不到你家鄉去的。一來不願做那兩重的奴隸,二來自由慣子,不能受這拘束。好在你總要在上海做些事業,你可拿我當作一個外室,就住在上海尋一個幽僻所在,享些清福。你往來兩處,既不寂寞了正室,又遂了我的自由,你道好麼?」慶如答應了。林林又道:「我本來想下節就除去牌子,不出局子,但此節揮霍了些,還有許多未完,本想你替我還的,此刻你既有店賬未了,搬出去時不免又有些費用,看來只好再做一節,端午後再說的了。但你下節,必須格外撙節,還要預備過後的用度哩,總要打算周密,不可像馬克的貨去肩衣,依然不了,只得重為馮婦呢。」慶如道:「這個不妨,我家中還有些田產,除去家用,每年可餘二千元之譜。本年卻是用得多子,所以不敷。一到明年,我拿銀錢都交托於你,你與我管著,做一個經紀人,就不怕我浪費了。」林林含笑應許。當晚過了一晚。

  次日慶如回寓把各店賬一一折半還了,果然毫無難色,但囑明年仍來照顧而已。慶如大喜,把餘下的二百元袖了,回到迎春坊。叫齊娘姨大姐,本家相幫,一總賞了百元,頓時歡聲雷動,稱項大少爺不止。慶如又將百元交林林藏了。此時心無牽絆,也不出去,安心樂意的住下。又值年底,林林不去出局,蛾眉坐對,樂不可言,只是記念求齊不知如何,心想把百元贈他,便與林林說明,來到求齊寓所。豈知那邊人回說已動身赴日本了。慶如十分詫異,當是他避債的口訣。心想金小寶必知他的蹤跡,何不到小寶處尋他?當下便到三馬路來。小寶接住,問起求齊,小寶道:「他麼昨日動身到日本去了。」慶如道:「如何去得怎快?」小寶笑道:「項大少你們是至好,瞞不得你,只因求齊在上海欠得債務太多,此翻竟是周轉不來,他家中又不肯寄錢與他,急得什麼似的。那天到我處來,說起愁苦,我見他久留上海,無有了局,勸他不如仍到日本留學。他又恐怕無費。我說你如果到得東京,那時你家中見你仍是留學,自然肯給你出費,那是不用憂的。至於此刻的盤川,與那上海的未完,我與你擔代便了。他才打定主意,在我處取去二百元,收拾行李去了。這一去,或者可以巴個出頭日子也未可知哩。」慶如聽了,大喜道:「小寶先生,你的俠骨,早已名重青樓,不道你與吾輩也是這般有情,真令我五體投地了。」小寶道:「這一兩百塊的事,算得什麼?我近來也很喜歡親近你們一班人,比小報館人強多了,明年我還想到女學堂去讀書哩。」慶如代求齊謝了,便回來向林林說知,還笑道:「這金小寶是有名的四大金剛,難得他棄釋崇儒,從此龍華寺前少了一尊護法了。」兩人笑了一回方罷。後來金小寶果然改名景肖豹,在南方女學堂裡充作女學生,這是後話,不提。

  卻說慶如過了年關,那上海的新年,是繁華異常的。三街六市,家家閉戶,不作生理,只聽得鑼鼓喧天,接連不絕,謂之敲年鑼鼓。一到午後,泥城橋的路上,馬車接成一字,盡載著貂裘貴人,明鐺美女,一齊向張園進發。加之自初一至初五,這五天內,凡北裡中人,一例須係紅緞百襉裙,上飄著許多飄帶,好像花蝴蝶一般,在那園林草木間一閃一閃,分外顯得暄爛。至於四馬路上,人山人海,擁擠不開。兩旁的茶樓書館,笙歌鼎沸,粉黛成群。最得意是那些值書場的,直著嗓子,高唱先生上來,東西相應,聲聞十里,真是說不盡繁華富麗。慶如同著林林也天天去坐馬車,雖應有盡有,卻適可而止,不肯十分放縱,以為預備收場地步。原來堂子的規矩,凡新年客來,妓家例以果盤為敬,那客人必須以十六元至五十元,謂之開果盤。那些慳吝的人,不願出此重賞,就大家裹足,直至十六方去,謂之十六大少爺。林林相識的闊人最多,如華中茂輩,來開果盤的絡繹不絕。但是不相干的人,究竟少了。林林趁著清閒,與慶如蜜意幽歡,更是不同,惹得華中茂醋意重重,不知造了許多謠言。林林只是不理,卻也無可如何。轉瞬元宵已過。

  公一到滬來訪慶如。季留卻因學堂業已開課,不能出來。公一說起政府看重留學生,格外施恩,命各省督撫,保送日本畢業學生,齊集京師,聽侯考試,「聽說要賞舉人進士的出身,還要破格重用哩!慶如你何不也去走走?慶如未及回言,林林先說道:「平大少,你還說哩,前天我過這麼一句,倒惹他說一大篇的胡言。」公一問故,林林把慶如前番言語述了一篇。公一道:

  「慶如太憤激了,我看元戚此去,是必得意的,他不是輩中人麼?」慶如笑道:「公一總是這個議論,所難家不叫你平公一,只叫你平公議也!」公一也笑了。過了些時,果然聚了十三個留學生,在京師考試,又殿試,又殿試了一遍,卻是一榜盡賜及第。賈新民高高的考在一等第一,賞了翰林,其餘了也有賞進士的,也有賞舉人的。元戚也得了一個舉人出身,留京聽用。

  這信息傳到上海,慶如毫不理會,卻因此哄動了通國。大家一盤算,從前考試科舉,用了十年苦功,三年辛苦,僅僅得一舉人,還沒有官職,尚是千萬中選一,盡有皓首不得的。論他費去的錢,更是盈千盈萬,此刻只消三年的功夫,到東洋去一躺,所費不過千元光景,卻考試起來,沒有一個不取的,起碼也是有個舉人。當起差來,每月總朋一二百元的薪水,不是一年就出本了麼?卻白賺著一個出身,以後便都利息了。這種買賣,哪個不要做?便拼命的出洋,或是自費,或是運動官費,如蟻赴羶,如蠅逐臭。頓時把東京學生的人數,從四五百人,不消一年,增添到一萬人以上。照這樣比例起來,只要五六年功夫,可以把中國四萬萬人,盡數搬到東洋去做留學生,真是個奇觀哩!

第二十回 奪學堂同室操戈 翻花樣洞房合巹

  卻說項慶如耽於豔福,絕意進取,人人代為歎息,他卻絕不為意。終日深居簡出,做那京兆畫眉故事,閒時亦教林林學習洋琴,自己做些新鮮曲調,拍入琴裡唱起來。這種樂處,人也趕不上他的。一日正是清明佳節,心想到龍華踏青一回,又想起季留的學堂,離龍華不遠,要順著一訪。正同林林說,不想簾衣一掀,闖進一人,正是季留,卻滿面怒容,一言不發。

  慶如詫異,連忙讓坐道:「我正要同林林來奉看,不想你卻來了,好久沒有來滬,學堂如何發達?」季留擊案道:「你還說學堂哩!已經散了。」慶如愕然道:「聽說辦得很好,怎麼就會散了呢?」

  季留太息道:「都是魯耀青這下流種子弄壞的。」慶如更加奇異道:「耀青的學問極好,如何會弄壞呢?」季留氣已稍平,便慢慢的告訴出來。原來他這學堂,名字叫做觀海學院,學生也有百餘人,十分發達。所以請的教習,也是留學生為多,內中最出尖的就算魯耀青了,他的教法又好學問又好,學生已是心服,加之籠絡學生的手段,說來倒是一般教習的秘訣。他一到學堂諸事還在其次,先查學生中,問那個是學問好的,程度高的,有思想有志氣的,揀了幾個,就用全付的本領去籠絡他。先在講堂吹一陣牛皮,誇獎自己怎好怎好,把幾種普通學問演述一遍,說是不傳之秘,再把他們學生,也稱贊幾句,奉承幾聲,推之為大豪傑,許之為真國民。一頓拍馬庇,已經把學生迷得昏了,一面又私下把幾個學生約到自己房間裡來,密切的談心,或是互換照片,或是唱和詩句,甚者還要置酒飲宴。那時這個教習,已算得全堂物望所歸了。過了些時,就同學堂總理及辦事人,意見不合了。據他的意思,以為像我這樣深得人心,這總理就該我做,你有什麼本領倒要掌握全權?這樣一想,便事事反對起來,面子上還是照舊,卻暗地攛掇學生道:『本堂的功課雖是還好,但管理及庶務,卻腐敗到極點。我不過稍為說說,總理就同我不對。我們事權不屬,只好空歎氣罷了。』有時又誇說:『如果我做總理時,便如何整頓,如何改良,必不像現在這個樣子的。』幾句因風縱火的話,把學生挑撥得心裡熱刺刺,就要大起風潮了。此番魯耀青,就用這種法子,把一個觀海學院,頓時吵得家翻宅亂起來。如果總理實在腐敗,或是不識學務,只好含著眼淚忍氣吞聲的告退了。無如季留這個總理,本是個留學生,加之問心無愧,理直氣壯,也不肯讓他。彼時有幾個沒有煽惑的學生,卻代總理打抱不平,頓時學生也分為兩黨,互相攻擊。看官,這是季留做了總理,所以如此若換一個次一些的,早已一窩蜂跟著走子。卻說季留起初還不曉得誰的主動力,後來曉得是耀青了,他的性子那裡耐得,立刻找到耀青,當面著實責備一番。耀青紅著臉正要強辯,只聽拍的一聲,左臉上早吃季留一掌,還未閃開右邊又是一掌,打得臉上越發紅起來。要想回手,早有許多教習勸住。季留轉身就走,頓時辭職。耀青立身不牢,便把學堂搬到上海新馬路,改名新民學校。

  果然做了總理,遂了他的心願。那季留一面的學生,自然是四散了,當下慶如聽季留說罷,不覺鼓掌道:「快哉!此擊真千古第一擊也。」林林笑道:「怪道那魯大少到了檯面上,板板六十四的不肯叫局,原來這樣陰險。可見肯在堂子裡玩的,那心地倒是光明正大的呢。」季留也笑了,慶如正色道:「季留,此刻的學務,真是愈趨愈下了。據表面看來,從前人辦的學堂,專用壓制手段,覺得野蠻,自然是此刻辦得文明了。殊不知一味放任的,卻也算不得文明。如你所說教習奉承學生,這弊病已經如此。還有辦事人奉承學生的哩!他只圖學生說他一聲好,他就可久握大權,恣其侵蝕,所以一切不問,任他們出入自由,無惡不作。講堂好像茶樓,操場變作賭場。學生覺得比家裡舒服,自然願意來就學了。就有幾個矯矯不群的,住了幾日,不怕你不同流合污。所謂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了。那辦事人看見學生日多,自以為辦有成效,越發要奉承學生,把功課當作一種附屬品了。你想這種學堂,要算做文明,那賭場茶館,更要算做文明的祖國了。做父兄的,與其送子弟到學堂,不如送到賭場茶館,學些秘訣,倒還直接爽快呢!」季留道:「罷了,罷了!我從此跳出學界,不做這種事了。我們且說閒話罷。你可曉得君實要結婚?快了,聽說就在上海舉行,我們去吃幾天喜酒才是。」慶如道:「他昨日已有請帖來的,到了那時,想我們幾個同志又可以一聚了。」一面說,一面叫林林取出些酒食來。三人對花小飲,夜深而罷。

  到了結婚那日,慶如、公一、季留、子青、小牧陸續的來到。只見堂開錦繡,地疊氍毹,收拾的十分富麗,君實一替一替的,正叫人催請伶隱汪筱儂來。不多時只見一個短男子背了一個大包、一個大籠,踅著進來,君實大喜接住。慶如等問是什麼東西,君實笑道:「少停自知。」須臾間筱儂到來,與眾人見了。這筱儂直求人氏,自幼讀書,深通時勢,只因名場蹭蹬,棄儒而優,卻最喜與諸志士交往,時常做些憤世嫉俗的詩篇,以日本的宮崎寅藏自比。論他的思想,即士大夫中也不可多得。

  卻有一椿事不好,是愛吃鴉片煙。當下筱儂叫君實將外衣脫下,便在包中取出大紅圓領角帶皂靴,籠中取出紗帽一頂。先用網巾把君實的頭紮了,眼角涂些脂,把眉毛畫長了,帶上烏紗,穿了紅袍,係了角帶,登上了方頭靴,又插了兩朵金花。頓時把君實打扮成一個前朝狀元的樣。大家看了,拍手道:「妙,妙!虧君實如何想出這個花樣,果是新鮮別緻。」君實道:「我見新娘穿了鳳冠霞佩,覺得新郎的箭衣外套有些不稱,所以同筱儂借了這幾件衣服,取其互相配對的意思,有甚深意呢?」眾人也覺得這個喜酒來得出奇,格外起勁。少頃,花轎到了,請出新娘,一般的參天合巹。就這新郎的古衣古冠,越顯得堂皇富麗,美滿姻緣。眾人吃了一夜酒,也就散了。讓他們掇拾古歡,圓全新好,不在話下。

第二十一回 造謠言片語驚心 除牌子雙棲遂願

  卻說慶如,自君實處出來,正要到迎春坊告知林林這番創舉,卻見小牧自後趕上道:「慶如,今日香海報上,不知那個叫化子造你謠言,你曾見麼?」慶如愕然道:「沒有。」小牧從袖中取出一張小報來,慶如接過,只見上寫著道:

  「迎春坊茶花第二樓武林林,與東方亞猛,水乳交融,恩情固結。聞節後決計從良,奉來賄遷,其樂何如?惟聞東方亞猛,為會黨中人,將來不無株連之慮,我為武林林危之。」

  慶如看罷,不由不怒氣上衝道:「什麼人這般胡說?!我同會黨宗旨不合,毫無干涉,如何說我是會黨中人呢?」小牧道:

  「我到報館裡問過,原來就是華中茂叫他上的,他們怕他的勢力,不敢不上。據說原稿還要利害,經他們改輕了才上的。據我看來,這華中茂與你結怨甚深,大有傾陷之意。他的機械百出,你要格外小心方好。」慶如聽了,身上冷了半截,只得謝了小牧。

  匆匆回來,一一的告與林林,林林大怒道:「這華中茂,真不是東西!我又不曾得罪了你。你造這種謠言乾甚?至於我不肯與你要好,那是你程度不夠。你不怨自己,反怨別人。慶如,我從前拿他比那傻伯爵,此刻看來伯爵不過是傻子罷了,卻沒有他這種陰險。我倒要奮發我的才智,要與他大做一場呢!」慶如勸道:「忍些氣罷,這個人豈是好惹的?他一動手,連外國人都怕他的,我們還是收斂些為妙。」林林沉吟道:「也罷,此刻端節快了,一過節,我們就除去牌子,搬到公館房子裡去住,那時深居簡出,就不怕他了。」慶如點點。

  原來上海北裡的規矩,所有欠出的酒局賬,都是按三節收取,卻決不能收到十成。只因上海的滑頭最多,他們雖是穿著的好看,其實不名一錢。平日大吃大喝,招搖過市,一到節間,都是匿跡消聲,躲在家裡,不敢出來,把酒局等賬付之一漂。

  好在這種債務,是不能經官控追的,所以放心膽大,毫不要緊。

  一過於節,依然出世。不過冤家路窄,如果在馬路中遇見,不免要剝衣出丑。因此,他們又生出一付計劃,只盼望所做的相好嫁人,或是死了,就有詞可藉,奉旨奉憲的漂賬。即使這人並不嫁人,也要造許多謠言,說他要嫁,好讓大家漂局。這小報就是他們的扒問了。那時被誣的人,須要立刻聲明更正,還好挽回,不然此說一傳,就要分文無著,林林只顧避害,卻沒有想到這一層。到了節間,收數十分短少。但他所欠的賬,曉得他要不做了,都來逼索,不肯掛欠。林林只得將歷年積蓄,盡數取出,還清各項,方才停妥。那日是端節上一日,有虹口華公館裡華大人派一當差的人,來叫娘姨阿寶,到他公館裡去,有要言吩咐。阿寶進來告訴林林道:「華大人差人來喊,只怕要開銷局賬罷。」林林沉吟道:「局賬他不會送來,恐怕是另有緣故,你只管去就是。」阿寶應諾。到華公館來,果然架子極大,顯赫非常。管門的引到書房中,坐了一會,只見華中茂腆著肚子出來,指著凳子,叫阿寶坐下。自己踞在炕上,哼吃吃的說道:「阿寶俺今天叫你到來,非為別事,只為俺前日看見香海報上登你先生要嫁人了,俺很歡喜,但是上海人也很多,為什麼一定要嫁給那個什麼東方亞猛,俺不曉得你先生看上他那幾樣,若說他是前任上海縣的姪兒,有些威勢,此刻他的叔子早已死了。若說他是個財主,俺聽見人說,他去年年底的賬,只還得一半,至今沒有還清,看來是個窮鬼。至於他這個留學生,更是沒用的了。今年京裡大考,他的同學都去考得高升三級,只有他自己曉得沒有學問,決考不上,所以不敢前去,只靠著一張嘴,在堂子裡騙人,也是你先生的晦氣,上了他的當,此刻索性要嫁他起來了。你們跟他一場,要勸勸才是。」阿寶道:「俺們也曾勸過幾次,怎奈不肯聽。那項大少俺們看來也不覺得怎的,如今聽你大人說了,果真有些不妥當,待俺回去極力的阻擋便了。」中茂道:「還有一件事,要你回去對你先生說,像俺這種年紀,你先生是不歡喜的,俺也不敢想吃這天鵝肉。此刻有一頭好親事,待我來做個媒,你如果幫我說成了,必有千金重謝你。你道是什麼人家呢?說起來真要嚇死人。乃是京中的王大人。他上月有信來,托我代他要一位才貌雙全的側夫人。

  這王大人年紀很輕,不過二十幾歲,相貌生得十全,也曾出過洋,卻已做到六部尚書的地位,是當今老佛爺最信用的人,不久就要封王拜相,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普天下那一個及得他來?他卻於溫柔鄉里著實講究,是個風流不過的人。論他的家財,足有大半個天下。別的不講,只上午做一回壽,就收了一百萬。你想還有數麼?這種去處,才不辱沒了你先生的才貌,難道一定要跟那窮酸,苦惱一世麼?至於聘金添妝等項,或是一萬或是二萬,只要你先生開一開口,總照上海沒有出的數。好在我同王大人交情很深,這錢我送了他,也好報答你先生一番待我的情,你也好在這裡頭做起一個家當來呢。」阿寶聽了喜逐顏開,連聲道謝道:「難得你大人這般用情,真是恩德無量。俺先生聽得有這般好處,那有不願之理?待我立刻回去,告訴了他,只怕還要喜壞他哩。」說罷便站起告辭,中茂將他肩上一拍道:「你必格外留意成全了這事。」豎起一個大指道:「一千現洋,送你獨享。」阿寶含笑辭回,一路好生僥倖。見了林林,把上項事一一說知,還加了許多慫慂的話頭,卻因慶如在旁,沒有說出中茂謗毀的話。林林頓時大怒,指著阿寶罵道:「你這冒失鬼,你聽了這種卑鄙不堪的言語,還敢到我這裡來轉述!難道你不會當場搶白他麼?王大人又是怎麼?牛不喝水強按頭,我不喜歡,就是天上的神仙、當今的皇帝,不許他覷我一覷!我要喜歡,就是叫化子,也由得我要好。那些臭富貴臭金銀,只好嚇嚇別人,倒要想哄動老娘,不要迷糊了你們的心了!」罵得阿寶怒氣沖天,骨都著嘴道:「我是好意為你,又不是我的話,肯不肯在你,那個受你這種罵!」賭氣把簾子一掀,喃喃的出去了。林林自覺一時氣頭上過分了些,也不理他。慶如呆子半晌道:「林林,這件事,倒不好措置哩。這工尚書是有名的一個色鬼,平日招權納賄,無所不為。這華中茂確是他一個得力的走狗,專在上海,替他藏私搜羅美色,這件事他要說到,就能做到。如果實行起來,此刻闇昧世界,只怕就要有些不測之變,你我倒要善處為妙。」林林沉吟許久道:「有了,華中茂那廝,所怕的是我嫁你,所以吃這寡醋。若曉得我沒有嫁,也就寬下來了。如今可差阿寶去回復他,只說下節不過歇夏,並不嫁人,過了中秋原要應局的。所有京裡的事,到那時再議。好在歇夏上海是行的,他也不好阻我了。」慶如道:「這樣回他,只好緩過一時,久後如何好呢?」林林道:「等他寬緩了些,我們就揀地方去旅行,給他一個溜之乎也,好麼?」慶如道:「也只好如此。」便喊阿寶進來,叫他去說,阿寶道:「這樣還好,只是我本沒有生意,先生歇夏,我是要跟去的。」林林曉得阿寶捨不得這媒金,還想後來亨用,只得答應。阿寶自去了。這裡慶如租定了新馬路梅壽裡一所房屋,三樓兩廂,把自己行裝也就遷入。

  因有華中茂一番打咤,不好稱為納妾,變成上海人所謂租小房子了。一至初六那天,林林坐了一頂轎子,由迎春坊遷新馬路來。阿寶、阿招兩人跟去,把「茶花第二樓」匾額依舊懸掛起來。好在說是歇夏,所以出院時毫無開銷。不比嫁人,要犒賞喜封。這一遷在慶如、林林,要算遂心如意的了。

第二十二回 新馬路初仿匏止坪 百花裡驚散燒炭黨

  那日慶如請了兩席酒,算是暖房。除了公一、季留、君實、小牧外,又請了幾個鄰居,子青是已經回去了。當下林林梳妝出來,與諸人相見。大家見他已改了內家的裝束,不施脂粉,淡冶天然,腳上卻穿一雙京鞋,上繡兩隻蛺蝶,走起來閣閣的響,季留笑道:「林林改了妝,倒可以入得天足會了。」林林也笑道:「我的腳本來不十分小,一向把他拘束得好不苦腦。最可惡的是,堂子裡的惡習,偏是大姐要大腳,小姐要小腳,成為牢不可破的例,好端端的腳指頭,生生的拿他彎過來,疊在腳底裡,上面又載著若大一個身軀,好像拿乾百斤石頭,壓在已經摺轉的嫩骨上,你道痛不痛?如今是好了,我不於這營生,也就好放他自由了。」季留笑道:「林林你說女人的腳,是小的好看,還是大的好看?」小牧搶說道:「如果不講他的痛苦不痛苦,只說他好看不好看,並且也不必說男女子權的道理,只當女人是男人一個玩物,卻也是大的好看,小的不好看。為什麼呢?小腳的女人,雖是尖瘦可愛,但裡頭卻是污穢,並且疤痕密布,其色黑紫,真是不堪目擊。反是沒有纏過的腳,血脈流通,柔如凝脂,脫剝出來,自有一種蕩人心魄的姿勢,你道好看不好看?」公一聽了笑道:「說得刻劃入細,但不嫌太穢褻麼?」林林微笑不言。君實也說道:「林林,你把腳放了,可以做些文明事業,不如進女學堂去讀書罷。」林林搖頭道:「罷罷,中國此刻的女學,真還在幼稚時代,那女學生一進了學堂,就如封了王一般,一根便紙條還寫不出,就只當自己是個文明人,帶起眼鏡,拖起辮子,看人不在眼裡。像我們這種人去就學,是他們不屑與伍的,以為是個賣淫婦,其實他們的行為,也未必高如我輩,不過不好說罷了。像金小寶被學堂裡革出來,就是一個榜樣。好在我此刻有慶如在此,他是我的師傅。我想別的科學還不要緊,我第一要學琴歌,覺得這件事可以和平我的心志,增進我的幸福。我從前雖學過什麼胡琴、琵琶,但覺得聲音或是噍殺,或是淫靡,總不及這個好。就是那曲調,也不離這兩種毛病,沒有發抒性情的好處,你們道是如何?」慶如笑道:「你要學琴,這是很容易的,我明天就去搬一張批阿拿來,我教你就是。」季留拍手道:「本來馬克格尼爾姑娘的琴,是巴黎第一,此刻要做上海的首唱了。」大家附和了一陣,方才席散。

  卻說季留,那一天正在寓所,忽地外間傳進一張請客票來,是請到百花裡花如玉家酒敘的。主人的姓,是個何字,另外又綴小字,是「君實已到,即候速臨」等語。季留心想:這姓何的,莫不是子青出來了?但他並不做花如玉,且字跡不對,決是別人。本想不去,又想君實在彼,借此敘敘也好,便回一聲曉得了,自己穿上一件大衣,徑來赴席。走進門來,只見房中已經坐席。君實果在那裡,背後坐著小花四寶,旁邊卻空一位。

  季留與主人招呼了,便坐在君實旁邊。那主人向著君實、季留道:「久仰二君是個江東豪俠,咱小弟也在江湖上頗有名,人多稱我『落坑虎』。今日小酌,奉屈一敘,以後便可時常往來了。」

  說著把手指首坐一個肥胖大漢道:「這是我們的老大朝天獅子馬德芳,想二君必定聞過名的。」季留吃了一驚,暗問君實如何認識他們,君實輕輕說道:「這主人還是今天初會面,我因聽得草澤英雄很有幾個好的,所以想來物色物色。」季留尚要說時,只見馬德芳忽然說道:「這幾年我的威名也夠了,兩江兩湖四川雲貴的小弟兄,足有上萬,那一個不奉著我號令。一到上海,那一個不來孝敬。他們如果吃了外國官司,只消我去同他說一聲,應該十年的,減作五年;應該永遠監禁,減作廿年。巡捕房裡的外國人,只聽我的話,所以他們越發怕我了。有哪個不識的人,得罪了我,我吩咐了他們,任你逃到哪裡,總要結果了性命。幾年來不曉得有許多人死在我手裡,真是賽過梁山及時雨哩。」正在說得高興,只聽樓梯上一陣腳聲,德芳回過頭來,直挺挺的站著一個外國人,頓時嚇得呆了,望桌子底只一鑽,那花如玉還當是請的客人,想要招呼,只見那外國人把手中棒一指,說了一句,頓時走上許多外國包探、印度巡捕、中國巡捕,把主客都圍住了,嚇得娘姨大姐鬼哭神號。君實見勢不妙,恰好座旁有個窗口,便一腳跨上,鑽出窗來,喜得就是連著隔壁人家一個露台,往上跳去,伏作一堆靜聽消息不題。那西探將各人一一用手銬銬,看見季留沒有頭髮,問他是那個人?季留說是中國人,那人不信,道:「你的面孔赤黑,一定是個安南人。如果真是安南人,我可送到法國領事處去保釋。」季留髮怒道:「我真是中國人,為什麼要冒充那亡國的奴隸?」那西探被他一喝,倒吃了一驚,也不來銬他,一面把馬德芳從桌下拖出,只聽得馬德芳沒口的喊饒命道:「我的姊夫是法蘭西巡捕房二頭腦,看他的面上,饒了我罷!」西探也不理他,揀一付大銬銬了。再查點人數時,只有七個,缺了一人,卻見小花四寶的哥哥,拿著一根胡琴,跟著妹子來出局,此時躲在扶梯背後發抖,西探指道;「就是他!」

  一把抓過來,嚇得那烏龜只是叫。看官,那烏龜本是不會叫的,此刻逼得他叫了,已經殺盡勝會,如何還聽得出他叫的是些什麼呢?當下把八個人趕下樓來,到了馬路上,一個個把辮子連起,幸得季留沒辮子,不會吃這一苦。一徑押到巡捕房來,關了一夜,等候明天解到公堂去審。

  卻說君實伏在露台上,聽得巡捕已去,慢慢的爬出來,真是弄得漏網餘生,心上還跳不住。只見小花四寶還在那裡,見了君實一把拉住,只是哭泣。君實十分不安,又見這裡歷亂翻騰,存身不住,便同小花四寶回家。他家中聽說提去龜子,自是慌亂,君實只好安慰一番。出來探信,原來這次舉動是捉拿長江盜匪,打聽得這晚在百花裡吃酒,恰如甕中捉鱉,手到擒來,只苦了季留,也湊一個數。到了明天,送到公堂,只因還要聽候上憲派員會審,所以並不判斷,只將馬德方、千季留連那龜子取保候審。一則因是留學生,究竟體面一些,一則因是龜奴,委係誤拘。那馬德方卻因他姊姊姘了一個法國巡捕,他來說情,靠在這褲帶的分上,所以一並保出。到後來會審,平季留同龜奴無罪釋放,餘者殺的殺、監的監,輕重不一,只有這馬德芳是個匪首,正要辦他,誰知他一保出來,便行了三十六計中的上計,辦他不動,直到四五年後,才在寧波拿住,死在獄中。這是後話,不提。卻說平季留,自經此一番挫折,從此灰心世務,絕意進取,只在家中務農,連上海也少來了。

第二十三回 義勇隊壯志成虛 革命軍偽書出世

  慶如聞得季留有此禍事,便也出力與他打點,幸得平安無事,也很代為僥倖。這日正在教林林學琴,揀那巴黎情愛的歌詞翻成中文,用曼聲歌唱,以為笑樂,只聽門銓響處,侍者引進一人,認得是日本回來的紀鐵山。卻是從前在東京時相過從的,便欣然迎接出來。問他幾時回國?鐵山敘述一番,便道:

  「我在東京,聞得慶翁在上海,溺於豔情,一味的到青樓索笑。但據我看來,自古英雄,雖大半留心美色,然而因美色而失敗的也居其多數,可見並不是好色不礙為英雄,正是因好色把英雄的事業阻礙了。此刻我們這一班人,有的弄得經濟上十分困難,有的耗費了有用的光陰,那一個不中了此毒?慶翁你要改革才是!」慶如聽了,覺得很不入耳,要想把林林的奇遇表揚一番,又想鐵山是個方正的人,於溫柔道竟是門外漢,同他說了,不但不能領悟,還要受他埋怨,所以只把話來掩飾,問他回國何事?鐵山歎道:「中國國勢,已是危到極點了。北邊有了那強大的俄國,守了先皇彼得的主義,一心只想蠶食我的土地。東三省已在他的掌握了。卻虧得東鄰有個新起的日本,曉得唇亡齒寒,他也不能保全,就想用全國之力,同俄人競爭,替中國奪回東三省來,此刻差不多要決裂了。慶翁你想想,東三省是中國的地方,被俄人生生的奪去,日本是個鄰國,卻憤憤不平的要與我出氣,難道中國好坐視不聞麼?如果真是裝聾作啞,只當不知,一任他們相殺,只怕將來就是日本勝了,那東三省也做了他們的戰勝俘獲晶,決不肯讓我分他一杯羹了。兄弟為保全中國疆土起見,想著西國本有義勇隊的編制,遇到國家有戰事時候,由民間組織一個軍隊,自己籌餉備械,前往助戰,這才是軍國民哩。此刻中國學生在日本學習陸軍的已經不少,如果聯合起來,可以自成一軍。只要內地紳商官吏助些器械糧餉,就可以用著國民兵的名義,到東三省去幫助日本,共戰強俄。將來戰勝之後,也算中國有此一場勞績。不然東三省的主權不保,即使不勝,也使外人曉得中國大有人在,不是畏葸無能,怯於公戰的。我前日在東京把這個主義宣佈了,大受陸軍學生的贊成,已經聯合了四五百人,舉了許多將校,日日在那裡操演,準備赴敵。因此我回國來,要想運動國內的官民,作個後援。慶翁,這上海一路,我就托了你了,務必把吟風弄月的勾當暫時收拾起來,預備著龍爭虎鬥罷!」慶如改容道:「鐵翁,你的志真算得壯的了。人心不死,大廈可支,我為中國前途賀。但是你要運動內地的官吏,只怕有些做不到罷。那內地的官吏,膽小如鼠,不敢做一點事。看此刻政府的舉動,倘使俄日戰事出來,是決計中立的。你想政府定了主見,還有誰人敢於違背?你去說他,他那裡肯聽你呢?至於中國的紳商,是隨著官場走的,只要官場一提倡,他們就高興,官場一查辦,他們就嚇死了,那裡有什麼真見識?這募捐一層,也就不容易哩。」鐵山道:「我也是這般想,但想現在的直隸總督阮公,是一個敢作敢為的人,如果能說動了他,那就可使政府改變方針,民間易於號召。所以兄弟想到天津去一次,只等我有信來就知大事已成,即煩慶翁與我在上海提倡起來。」慶如領諾。鐵山又囑咐幾句,匆匆的搭船北上。這裡林林從屏後笑盈盈的轉出來道:「這紀君久聞其名,今日在屏角窺見英風俠骨,真是一個豪傑。只可惜不解風情,未免有些粗魯。」慶如笑道:「據你這樣說,一個人必須在堂子裡嫖過,方算得英雄麼?殊不知他同他的夫人閨房靜好,不肯旁馳外鶩,那才是鍾情之至哩。只是他此刻到天津去,這目的一定不能達的,倒可惜只一番壯志,終要變成空虛的了。」林林道:「都像你這般厭世,那天下事尚可問麼?此刻他已去了,過後再講。我們昨天約的夜馬車怎樣呢?」慶如道:「小牧要來,他是帶著林翠寶的,等他來了再說。此刻先把冰水浸的鮮藕鮮荔拿些來吃罷。」正說時,門外鈴鈴的車聲,到門而止。少頃,杜小牧手挽著林翠寶,徐步進來。慶如接著笑道:「你們兩人好似出水芙蕖,臨風搖揚,真足令蓬蓽生輝。」小牧一進來,見有瓜果,搶來就吃,林林笑道:「不到七月半,怎麼餓鬼就出來了?」翠寶上前拉住林林不依,林林笑著,自去向冰碗裡取出鮮藕,映著玉手,分外覺得雪白。小牧吃了一陣,便道:「天已傍晚,我們就到張園去罷。那邊有番菜,可作晚膳的。」慶如點頭,與林林重新裝束一番,也喚了一部馬車,一同出來。到得園時,已經大街火上,陰陰綠樹中間,微露電燈閃爍。

  四人用了晚膳,便互攜了手,向草地上走來。覺得空氣清新,夜涼如水,一洗紅塵萬丈。原來上海地方,人煙稠密,一到夏令,炎威酷烈異常,真是如居爐炭,寢不安席,因此有坐夜馬車的風俗,取其納涼消暑,卻是青樓中此風最盛。

  因青樓一櫞斗大,萬難靜對名花,借此園遊,倒可與素心人共消良夜。好在張園裡面,地方清曠,水木蕭疏,天然一個納涼亭墅,所以連鏖接軫,覓姊呼姨,載笑載言,通宵達旦,盡有借此為秘密會者。這日天氣甚熱,早已聚了許多妖姬狎客,東一簇西一堆,在那黑暗中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麼事。慶如等揀了一塊山石旁邊,鋪下西式圈椅,隨便偃坐。早有伺應的人,送上茶點。此時皓月東升,明星燦爛,大家在樹影中穿綽,微微辯些衣香鬢影,遙望安塏地上,人聲嘈雜,電光照耀,真覺炎涼頓別。慶如慨歎一回,回頭卻見林林坐在那裡,手按著茗碗,似啜非啜的,眼看著牛女雙星,默默如有所感。翠寶手執紈扇,一上一下拍那來往的流螢。小牧張著兩張手,正在替他驅逐過來。慶如微笑,便背了手,徑向草地邊走來。只見樹亭裡有幾人坐談,只聽得一人忽地失聲道:「你可曉得老六又要升了?昨天買辦對我說的,洋東很歡喜他,不出本月,總要升他一個大寫了。」人道:「老六真能乾呢,不上兩年,從一個光棍,掙上幾萬家私,好不容易!我們應當學他才是。」又聽一人不服道:「老六的英國話還沒有我好,只靠著會奉承奉承,得買辦喜歡,只說他好,其實他前天一項軍裝,買辦上落了不少,如何對得起買辦呢?」先說的那人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人家正在轟轟烈烈頭上,你卻在背後說壞話,他如聽見了,那肯再提拔你呢。所以在這場面上,第一要通世故,萬不可得罪人,再加上一個好把結,沒有不得意的,外國話還在其次哩。」這人極其佩服道:「原來要發財,還有這許多講究,我真不知,以後倒要時常請教呢。」那人高興,正要開口,只見亭外又走過兩人。前面一人哈哈一笑,只說了一聲洋奴,便直走入一簇林子裡去了。

  慶如在星光底下,看見這兩人裝束異樣,前面一人像是西裝,後面一人穿著一雙皮靴,禿著頭,頭髮是剪去的,身上卻穿一件紗衫。便想偵探他們的舉動,放輕腳步,一路跟來。見他們鑽到一棵大樹底下,靠著樹根坐定。慶如便轉到樹背後,屏聲息氣的聽說話。只聽得一人問道:「你的事究竟幾時實行呢?」那人搖頭道:「難,難!我在首領面前擔任了這事,如今想來好不後悔。我不犯著拿我尊貴的頭顱,去換那民賊的性命。那如何值得呢?只是我已答應了,又是用了他們會裡幾千塊錢,如果不作此事,我就回去,不得叫我拿什麼錢還他呢?所以只好拜托你,如有新出道的雛兒,費心替我找一個,叫他去頂缸。他得了名,我得了利,豈不是好?但這種人,你意中有麼?」那人連聲道:「有有。(下缺,原書如此。)

第二十四回 雷霆萬鈞封禁蘇報館 鬆楸一望埋築蓮花涇

  聽見他定了監禁,不日仍有出頭之日。以他這個才氣,如果斂才就範,何愁不成事業?因此也代為僥倖。誰知運蹇時乖,在監中生起病來,不上一年,就長辭人世,去做那鬼界革命之雄了。當下慶如聽公一說了,十分傷感,一面派人去料理棺殮,一面知照各友。公一也歎道:「威丹鋒芒過露,不能含蓄,所以不壽。如果照文明國民的眼光看來,本來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這三大自由,是個人的權利,國家不能過問。就有矯激狂悖的話,只要並不見諸實事,無礙治安,也未嘗不可並容於光天化日之下。可惜中國還沒有到這種程度。至於威丹的宗旨,向來與我不同,我是看天下人都是一種,都是兄弟,不可歧視的,就是粽黑的種,也應有中也養不中也養的職任,何況同在區域中呢。」慶如道:「照你說來,威丹不過狂妄一點,其實是沒有罪的。」公一道:「自然即使有罪,已經死了,也就無庸義了。」慶如道:「親者毋失為親,故者毋失為故。我們還應盡力辦他的喪祭才是。」於是兩人親往弔祭,著實痛哭一番。過於幾日,慶如接到季留自鄉間信,拆開看道--

  慶如足下,僕鄉居久矣,回念前塵,都成往事。日惟度門打掃,消遣琴書,致與故人疏於書牘,甚罪甚罪!爾聞周君威丹,忽焉瘦斃,鄒陽誠悃,廬梭放言,文人厄運,中外同之。

  僕昔年幾復,快意雄談,今日山丘,傷心遣蛻。臨風雪涕,痛也何如!竊思威丹,持義過偏,誠足駭人耳目。然其英才卓越,有如天馬行空。似此英奇,不為盛世之風麟,反作井中之虎豹,遭時不偶,有激而鳴,夫復何言?竊猶有請,昔日本西鄉隆盛,躬為大逆死,作叛人。然日人不忘開幕之功,盛作先河三祀,鑄銅為像,刻石作銘,頂禮不遑,瞻拜恐後,何其盛耶!僕恐威丹死後,諸親友牖於嫌疑,無從顧問,則一棺長棄,千里無歸,孤魂夜號,鬼雄為萬,不其恫哉?上海西偏,有蓮花涇者,其地遍植白蓮,清幽獨絕,僕本有先人之隴畝在,原分五畝之宮,為威丹一杯之築。樹以短碣,封以崇碑,俾後世憑弔者,猶得於尋春策騎之餘,作弔古攀鱗之舉。安見大陸上,無未成之南洲翁耶?幸賜玉成,即希裁富於。和頓首。

  慶如看了,額手道:「難得季留有此義舉,這蓮花涇,山明水秀,真足妥威丹之幽魂矣。」那日復了一信,竭力贊成,並請其立即前赴蓮花涇地方,佈置一切,無須來申。一俟擇定日期,即由滬上諸人,運柩前往。果然義聲所布,諸同志一來顧念逝者,二來佩服季留,無不盡力相助。不日即在蓮花涇上,揀一塊清淨地方,埋葬了周威丹。那日會葬的人也很多,各人拿一種花,種在墓上。四週圍一圈鐵欄,面前樹一石碑,上刻著「周容之墓」四個大字。疏疏密密,種了許多松樹,方才回來。從此,這蓮花涇成了上海一個勝跡,春秋佳日,噫噓憑弔的甚多,可見地以人重了。季留做了這椿事,心下暢快,在家中痛飲了幾回酒,竟吃慣了,從此以酒為命,只在醉鄉中尋佳趣,不問人世的榮枯了。

第二十五回 奮雄心俄日戰爭 溺豔情膏肓疾病

  卻說慶如送葬回來,與林林說了仍舊在新馬路居住,轉瞬已是深秋天氣,那時俄日大戰,已經起手,俄人屢敗,日人屢勝,皆因日本是個立憲國,人人視國事為家事,那些從徵的兵士,都曉得這一次交戰,關係本國興亡,所以捨命上前,無一退縮者,以為犧牲我一己的性命,方能保全祖國的國祚;那俄國卻是個專制國,雖是國富兵強,但人人懷著個自私自利的心,拿國家的事,當做別人的事,性命看得重,自然遇陣必逃了。

  所以未戰之先,照國勢論來,自然是俄勝日敗,日人那邊明曉難敵,但他要報從前的仇,要免將來的滅亡,大家奮起雄心,以必死為目的,自然所向無敵。所以到後來,竟是日勝俄敗,出於各國意料之外。直到俄國陸軍連連退敗,太平洋海軍盡數殲除,不得已將波羅海戰艦調出,中途又為日人擊沉,從此勝負大定。方有美國出來調停和義,將俄人在東三省及高麗所得權利,讓與日本,方才罷戰。東亞的風云為之一變,真是歷史上一大紀念。只可惜鐵山的義勇隊,沒有辦成,不然也好立些功績,使白種人曉得黃種的勇敢。是中東一般的,這也不必講了。本書卻要敘出一人,於這戰事上略略有關係的,就是那石耕朱。他在京裡當差,倚著曾經到過日本,又是日人為之介紹,頗為得意,所以賺了些錢,就捐了一個知州,心上很感激日本人的好處。趁此戰事中間,他也想做些事業,一來報答日人,二來圖個升官發財,便糾結了一個姓歐的,動身往東三省來。

  一路上逢州過縣,都要州縣辦差伺候,自稱是個道台大人,奉了達摩王爺密諭,前來查辦事件的。人家見他聲勢赫奕,不敢待慢,真個當他是小欽差看待。一徑到了奉天便去謁見加將軍,那將軍立時傳,見問他的來意,他就回道:「此番是奉遠摩王爺的密諭叫來辦一椿機密大事。」說罷,又請將軍屏退了左右,方輕輕道王爺的意思,因為俄日開戰,我們雖不能明助著誰,但究竟日本是個同種同文的國,向來同中國十分親近,所以必須暗助他們一臂,才是睦鄰的道理。不過中國官兵,是不好輕動的,如果一動就要受俄人的責備,王爺因想起東三省,向有一種馬賊又叫紅鬍子,名為盜賊,其實卻是義兵,自庚子組織之後,專與俄人為難,也很得過勝仗,如把這種人招撫了,暗暗助些糧械,渝以意旨,叫他們搜尋俄人屯兵所在,攻他不備,或是與日本裡應外合,使他腹背受敵,自能操其勝算。功成之後,許他優予爵賞,他們一定勇幹效力的,好在他們不在我們權力所到之處,即使助了日本,在俄人也不能責我,而日本必定感激我國的。」說著又湊進一步,輕輕說道:「況且日本公使,曾與職道講過,如蒙大帥幫助成了此事,那這糧餉軍械,是他們出錢,不過由我們轉給,並且另外有些孝敬,所以我們王爺叫職道特地來稟過大帥,就好趕緊辦理。」那將軍見他說話時,鬼頭鬼腦,有些好笑,他只當將軍喜歡了,越發的搖頭擺尾,自鳴得意,加將軍一想不好,他這話多分靠不住,我前日接到京裡老八的信,說是政府本意,要助俄國的,只因情理上講不過去,所以宣告了中立,那裡會有暗助日本的事,況且俄國待我們政府,總算好的了。那一年不孝敬幾百萬,就我這裡也格外有些好處,那日本不過結交些讀書人,不犯著去幫他,只怕這石道,是打著王爺的旗號,來替日本做事的。那就如何容得,但我又風聞石某人確係達摩王爺的紅人,又恐是真的,不如暫時叫他留在這裡,只消打一個電報,到京裡一問,便明白了。

  當下想定,開口道:「王爺要辦這件事,真是對付強鄰的上策,兄弟立刻奉行,但老兄遠來辛苦,暫請歇息,等兄弟辦好文書,再派幾個幹員,同老兄前往。」耕朱忙請安謝了,然後退出,豈知加將軍立刻發電到京,詢明並無此事,並且石某還只是知州,並不是道員。加將軍接了回電,方才放心。立刻派人把石耕朱看管起來,解回北京,要治他一個假冒官職招搖撞騙的罪。幸達摩王爺究竟有些不忍,出來關說,只落得削職還鄉。正是有興而來,無興而返。成了一場話柄。

  這耕朱回到上海,聞得慶如住在新馬路,便來探訪,慶如問起行蹤,著實揶揄道:「你的官心也太重了,不過這一事,卻是為保全領土起見,所以委曲求全,如果辦成,其功不小,但是談何容易呢?此刻四海一身,茫無歸宿,不如與我結伴,來作春申之夢吧。」耕朱因想起賽金花,本係京都舊識,此刻聞已回南,要同慶如去訪。誰知因虐待幼妓的事,被人告發,經新衙門判定遞解安徽原籍去了。一時覺得名士美人,同此身世,存身不住,便也匆匆回去了。慶如送了回來,屈指知心好友,俱已風流雲散,僅存公一、小牧,兩人卻又各有牽絆,不常見面,其餘如季留是杜門不出的了,君實是挈眷回籍去了,子青也是回鄉婚娶了,元戚是上京當差去了,算來只有林林還是相陪朝夕,真是結綰同心,花開並蒂,覺得莽莽天涯,惟有美人知我,因此更加密合。誰知秋風愈厲,秋雨愁人,那一日晚間,慶如正與林林剪燭西窗,淪茗清話,忽聽窗外一陣西風,蕭蕭瑟瑟,飄下幾點冷雨,打著玻璃窗,好像進珠濺玉一般。慶如不覺歎口氣道:「青春不再,白髮催人,光陰真如白駒過隙呢。想去年在張圓中初會之後,中間經了多少悲歡,卻又一年已過,此後茫茫身世,雖不知如何,但據目下看來,世情惡薄,時運崎嶇,磨折偏多,修名不立,只怕要長此沉淪,辜負我一腔熱血了。」說罷,又歎了幾聲,林林笑道:「慶如你可曉得人生最易得的,是功名富貴,最難得的是知心良友,此刻你的功名雖是所投不利,但你我實已結了同心,生死不渝,難道不強似萬鍾駟馬麼?」慶如又歎道:「你的話雖是,但是我並不是羨慕那惡濁的富貴,如果要他早已去求,何必苦苦的辭脫呢?我只恨我的志願,重重阻礙,不能發抒一點。生在這個世界,眼見這般社會,卻於同胞的幸福,毫無所裨益,豈不是虛生一世麼?」

  林林曉得他的牢騷大發,只得加意安慰,又坐了良久,方才睡下。明日慶如便覺咳嗽氣弱,初起尚輕,漸漸的吐起鮮血來。

  林林著急,極意的調理服侍,一面請了四馬路上博愛醫院裡一個佐佐木醫生前來診治,服了許多藥,過了一月,方能漸漸痊可。從此身輕於燕,骨瘦如柴,豪雲壯氣,已消磨於無何有之鄉了。

第二十六回 金消裘敝名士蕭條 裙布荊釵美人憔悴

  慶如經此一番大病,費用已經十分拮據,免不得典衣貸馬。

  原來慶如雖是個大家,中落已久,連年又遭水荒,田租無收,家用尚且不繼,自不能寄出來了。林林雖有些衣服首飾,並無現資,所以幾個月小房子一住,竟異常竭蹷起來,起先還是東移西借,過後便把首飾來當,等到慶如病好,已經奩篋一空。

  娘姨阿寶只好辭別了另招人家,僅用一粗使大姐,慶如自覺過意不去,十分抱歉,林林卻處之泰然,不以貧富易意。每日仍是梳的絕光的頭,簪的絕豔的花,嘻嘻哈哈像沒有心事一般,空窩著慶如尋些歡樂,只叫黃連樹下彈琴了。單差房租已欠了兩個多月,如再不付,就要釘門,慶如頗為著急,這日來與林林商量道:「房租只在明後日,家中既不寄來,好友都不在此,無可稱貸,我想回家一次,變賣些田產,卻又緩不濟急,如何是好?」林林笑道:「不妨,這個事我在出迎春坊時,已打算好子,因你有病,所以沒有實行,如今再緩不來了。我想坐食山空,天下斷無此法,免不得要盡些生財之道,只要日進分文,也就夠我兩人吃著了。論你這個性情,捐官做必不願意,如果低頭下氣去做教習或者書記之類,你也乾不來的。還不如做些生意,或是開一爿小店,雖然流入市井,究竟還有自主之權。只消稍稍沾潤一點,依舊可以琴書自娛,你道如何呢?」慶如道:「好雖好,但貲本無出,也是枉然。」林林道:「不難,我的首飾是已經當了,剩下的衣服雖不多,如果變賣起來,也有五六百金,就好把那當去的首飾贖回,再向銀樓珠鋪裡賣去,大約好得一千四五百金,你拿一千金去找人合股,開一個店,拿四五百金存在莊上,吃些利息,遇有緩急,也好貼補貼補。我也不望得利,只望每年有二三分利息,那就有四百金光景,可以苦苦的度日子。」慶如淚下道:「你這許多東西,都是辛苦積貯,如今為我消化淨盡,豈不可惜!想古人說的金屋藏嬌,如今我不名一錢,累得你如此藍縷,教我如何對得起你呢?況且美人丰韻,全在妝飾,如今弄成這個樣式,豈不失了你茶花第二樓的身分?你想想馬克是何等富麗呢?」林林搖手道:「這些話你都不要說他,男女配合,只要愛情固結,豈在錢財上計論麼?這錢財本是公用之物,不論何人,均可有無相通,何況你我是何等交情呢?至於女人妝飾,全在精緻,不在富貴。自古美人,他愛裝束,也不過潔淨適體,方為善於梳妝,若不管合宜與否?只要耀炫人的耳目,何不打了一個金的假頭,像戲裡羅漢的頭一般,套在顱上,豈非更覺輝煌,即使不相稱若何?所以無論貧富,既是個美人,總有一個合宜的裝束,不因寒儉而減色的。那馬克長居匏止坪時,也未嘗不是這個打算,只差亞猛生了家庭阻力,所以沒有達他的目的,只怕要讓我來補他未竟之志哩。」慶如給他說得笑子,只得說道:「好,說得暢快,我只得要敬領厚情了。」林林也覺欣然,暗想倒享受了他一副知心眼淚,因問道;「你如今想做什麼生意呢?」慶如道:「我想別的都是外行,如何做得,惟在文字中打算,聞得近來書鋪的生意很好,我們的朋友,也大家有幾部譯稿要出版。如果開一個書鋪,自己印些書來買,再替別人發行發行,到底自己曉得些,只怕倒不會折本到那裡去。」林林道:「既如此,事不宜遲,速速去辦,要緊。」慶如答應了。

  從此日日的變賣金珠衣飾,又約了幾個股東,在棋盤街上租了一間房,開起一個鏡清書局來。人家見他又有了錢,自然又奉承起他來,殊不知慶如這回奉了林林的約束,絲毫不敢亂走,只是日日的早出晚歸,盡心竭力料理店務。林林也替他結算賬目,估計利息,居然一個當爐的卓文君模樣,只可惜書坊的利錢微薄,所賺的還不夠所用的,加之上海連年米珠薪桂,房價飛增,新馬路的大房子,住不起了,只好退掉,在左近又租一間,局面狹小,比前大不同了。林林此時只穿得洋布的衫裙,只帶得包金的釵鬟,卻依舊愛茶花如命,天天把他簪在襟上。好在上海的婦女,妝飾是天下第一,無論如何丑婦,只在背後望去,沒一個不是小腰細頸,雲鬢花顏。只因他的發髻,梳得異樣入時,上圓下尖,既長且闊,緊貼頸上,好似烏雲映雪一般,更有作墮馬妝者,所以必須對面看來,方見廬山真相,不然未有不作天際真人之想。何況林林本係天姿國色,加以梳妝,雖是衣飾減少,越顯得素面生霞,清神壓水,方信美人淡妝之妙,這也不在話下。

  有一日娘姨阿寶拿了幾樣餅餌來看望林林,卻好慶如在店未回,林林正在那裡做些針線。阿寶見他身上十分寒儉,不覺歎道:「先生你可記得端午節上我說的話麼?如果聽了我何至落到這般景象。只是現在回頭也還不遲,我如今在華大人公館裡,伺候他第三姨太太,這個姨太太也是堂子裡出身,他的相貌,只及得你先生的腳跟,卻因嫁了華大人,享了許多福,別的不講,只他住的、穿的、吃的那一項不稱心適意。閒時約幾個姊妹叉叉麻雀,鬥鬥挖花,或是喊一部馬車,出去兜兜圈子,那樣不好,華大人又同他很說得來,拿他當珍寶一般。那一天我同阿昭閒講起你,先生如果肯嫁華大人,那怕他不樣樣奉承你,一定是要蓋過三姨太太,何況他還不敢自己討,是替王大人討的,你想王府裡富貴還說得盡麼?只差先生戀住了項大少,不肯離開,如今項大少變成蹩腳先生,你也該走了。前日華大人還對我說,如果先生回心轉意,他仍肯照原議的。先生你醒悟了罷。」原來這阿寶不會說話,夾七夾八,傷觸了林林,只見林林柳眉蹙起,杏眼睜來,指著阿寶的臉上,直向上去道:「你是我什麼人,要你來管我,我窮我的,與你什麼相干?你受了華中茂這賊的指使,要想來說動我,不要做這個夢了。我自己情願窮,干你屁事。」阿寶嚇得倒退幾步,忙分辯道:「不是呀。我是為相處多年,見你落薄了,心上不忍,故此勸你幾句,是為你好呀。」林林怒氣不息道:「我身上雖是落薄,心中卻十分安逸,能過這種清淨日子一天,便死也是甘心的。若叫我做大人家的姬妾,與主人性情不合,雖是享受富貴,譬如金籠養鴿,那裡有天空高飛的舒服呢?所以無論如何苦楚,我總情願,要我離子項大少,是萬不萬能的。」阿寶道:「先生立志如此,我也不敢再勸,只是華大人諄諄的差我來,如何回復他呢?」林林道:「你去叫他死了這條心罷,說武林林今生就此定局,不可改移的了。」阿寶沒趣,只得怏快回去,告訴了中茂,中茂大怒道:「這妮子如此可惡,苦到這般田地,還是倔強,我若不把他收伏,不用在上海住了。」因想了一回道:「有了,阿寶你且去歇息。我自有收拾他的法子。必要把他弄得來,才顯我的手段,看他逃到那裡去。」阿寶諾諾退出,華中茂自去辦理不提。

第二十七回 金谷香華萬福行刺 海參崴平公一遠徵

  卻說慶如回來,林林告訴阿寶的事,大家傷感時世一回,也就罷了。次日,慶如到店,料理一天,到傍晚時,接到一張金谷香的請客票,請慶如去吃番菜。主人名字是萬福兩字。慶如一想,這人大約是新民學校裡華萬福了。前日我到他校裡,因訪耀秦,雖曾見過這華某幾次,但並非深交,還是去好不去好呢?沉吟一會,只得又打聽還有何客?那侍者遞上一張條子,卻請的是已革廣西巡撫黃棠,下面署名,卻是一個姓胡的。慶如心想這黃中丞雖是去位,但生於怕與大員往來,便決意辭了,說聲謝謝。自回家去,誰知當夜金谷香卻發生一樁奇事。卻說黃中丞名棠,表字少春,雖曾做過廣西撫台,卻因辦理軍務不善,只落得削職而回。他與學界中也大為反對,據說他在廣西時候,曾議借法兵來平匪亂,學界中定他一個喪失國權之罪。

  他卻極口呼冤,說是並無此事,究竟不知誰是誰非,不必深論。

  當下他接到姓胡的客票,心想借此交通些聲氣,也好為開復地步,便帶了一個當差,坐了馬車,徑到大新街來,剛走進金谷香,只見迎面樓梯上倏地下來一人,走得迅疾,還沒有看清,只見那人一隻手把他揪住,一隻手舉起來,袖中露出一枝尺餘長的手槍,對準了他,扳機便放,那黃棠驚得叫喊不出,只得瞑目待死。誰知過了些時,耳中只聽得機簧的聲音,不見有彈子出來,也覺詫異,莫非我已死了麼?睜開眼時,只見一個巡捕,正一把揪了那人,那人還很命的掙扎,那巡捕把口笛吁烈烈一吹,頓時有幾個印度巡捕,狠巴巴跑上來,把那人橫拖倒曳的去了。黃棠曉得已經沒事,卻驚得移腳不動,好像鬼門關放轉一般。呆了好久,早有他當差來請他坐馬車回去,他方才醒了些,問道:「這這這是什麼人呢?」他當差回道:「那就是請大人吃番菜的,不知為了何故,竟要行刺起大人來。幸虧他手槍的機簧,已經鏽住放不出彈子,沒有鬧出大事,這是大人的洪福。」黃棠又呆了一呆道:「難道這人就是胡大人麼?」他當差道:「這人不是胡大人,胡大人是家人認得的,據金谷香說是姓華叫萬福,是新馬路什麼學堂裡的教習。」黃棠大驚道:「我同他並不認識,怎麼無緣無故要起我老命來?此刻這人怎樣呢?」他當差道:「那時家人見他行兇,一時不及救護,就回身喊了巡捕,一同上來捉住的,此刻人是已經解到巡捕房了。巡捕們曉得是你大人,不敢驚動,只討了一張片子去,說明天叫家人到堂上去對質,樓上也沒有胡大人,請大人就回公館去罷。」黃棠道:「這樣說來,真是虧了你,我若再做到督撫,一定把你升做個武巡捕,就不怕那些匪黨了。」他當差的屈膝謝謝,一同回去,自有他姨太太置了酒與他壓驚,不在話下。

  那華萬福白白的舉動一場,毫無成效,只落得身為重犯,幽禁囹圄,還牽連了新民學校,一道封皮,封禁起來。次日到了堂上,華萬福直供與黃棠並無嫌怨,只因他在廣西任上借外人兵力,屠戮同胞,既已被罪還鄉,又復不安本分,潛行來滬結連外人,運動開復,將來許以特別利益,故冒用胡某之名,邀他出來,為同胞四萬萬人殺之,事之不成,命也云云。問官因他所說黃某俱屬暖昧,並無實據,又說他擾害租界治安,所以定了他一個監禁西罕二十年之罪。後來這華萬福永無出頭之日,只當在監中過了一世,卻沒有做成功事,何能甘心?誰知因他這一提倡,從此中國出了許多刺客,都是聞風興起的,就說他是個刺客的先聲,也無不可。

  卻說那年政府裡聽了幾個新進留學生的說話,也著實醒悟了,說是不立憲不能自強,便派了五個大臣,到東西洋去考察憲政,以便仿照辦理。誰知又激動了一個刺客,姓胡名越,是專門主張革命的,他一想,如果當今的政府,真個立了憲法,那時民心歸附,國本堅牢,便搖動他不得了。就想趁五大臣出京時,一炸彈炸殺他娘,嚇得他們不敢出洋,考察不成,便立不成憲,可以為所欲為了。這是他們的私心,不必講他,誰知五大臣的命運還高,不該死在這炸彈上,所以胡越胸前懷著炸彈走到火車上,恰好五大臣上車,卻被護衛諸人盤詰了好久,藥性發了,頓時炸烈,把胡越炸成兩段,其餘不過傷了些閒人,連五大臣一根頭髮,也沒有損著,那頓時就震動天下,暗殺,暗殺,喧嘩不已。當下政府急了,便要窮治黨人,除滅後患,各省督撫奉了上命,真個緹騎四出,瓜蔓株連,拿了許多沒要緊的人,嚇得上海這班假新黨,消聲息影,遠走高飛。還存些走不掉的,只得把放浪的形骸,收拾了些,沒有辮子,裝了一根假辮子,腳上穿皮靴的,換了一雙布鞋,真個街市肅清。看官大凡做留學生的人,雖是有好有歹,都有些事業做出來,上等的掙了一個官,發財發福,或是廁身學界,談忠談孝:下等的索性入了會黨,無法無天,倒也海闊天空,十分快樂;最苦是這班中等的角色,他的性情倔強,既不能紆紫拖青,手段低微,又不敢違條犯法,只落得蹲在上海,吃吃花酒,談談嫖經,卻又要被認做黨人,提去殺的殺,監的監,好不可憐。也是他們自作的孽,誰教你不良不莠呢?卻說平公一當時得了這個消息,他是方正不過的人,十分看不過,便想作避地避人之舉。

  恰好海參崴地方,有人來請他去當報館主筆,他想借此遊歷,也無不可,便答應了。收拾些琴書,走來與慶如作別,慶如大驚道:「你再一走,真要寂寞死我了,你想從前我等知已往還,何等熱鬧,如今只剩了幾人,如何再經得你走呢?」公一歎道:

  「馳驅奔走,自古皆然,我們都是寒士,自然不能常聚一處哩。」慶如道:「聽說他們在京裡的,倒很熱鬧,大家靠了留學生的頭銜,當了章京丞參的差,終日只韓家潭等堂子窯子裡玩,那才舒服哩。」公一道:「他們自有他們福,我們萬萬及不來的,倒不必講他,只是我去了,我也要打算得長策方好。這裡也不是你久居之地。」慶如笑道:「你叫我到那裡去呢?只怕我的性情還是此地算最合宜哩。」大家慨歎一回,慶如要想替他餞行,此刻是窮了,請不起大菜與館子,只得邀他到家叫林林親自弄兩樣菜,倒也清甜可口。一面折柬叫他的伙計出店,去請杜小牧來陪,誰知小牧因酒色過度,生了一場傷寒大症,幾乎死去,幸虧救活,此刻還是委頓牀褥,不能出來,只得叫林林也坐了。三個人低斟淺飲起來。

第二十八回 逞機械密布遮天網 工羅織重演黨人碑

  直到酒闌燈灺,公一方醉了出來,明日便動身走了。又過了好些時,正是隆冬時候,慶如料理過年事務,忙一個不清頭,結算店賬,卻又是折的,甚沒好氣。只見店外闖進一人,向他拱手道:「項兄請了。」慶如一看,那人有些面熟,只叫不出他姓名,便也說:「請了,尊駕何來?」那人道:「項兄怎麼忘懷了?俺姓王,今年不在貝君實席上會過一面的。今日來此,卻是有一樁買賣來作成寶號。便是有個舍親,他家裡住在小東門內,是個癲子,不能出門一步,但是很喜歡看些新書,說是可以開通智識,因聞得寶號裡新書最多,所以叫俺來問,可有幾種新書,大約他都要買些,不過舍親是個精細不過的人,最好請項兄到他家中,把這書中的好處,說給他聽,他聽住了,必定有一樁大買賣在後頭,不知項兄肯屈駕同著俺一去麼?」慶如聽了,曉得此事成了,有許多利息,可以做過年開消,怎麼不願,便道:「這又何妨,左右只在城中,又不是出口,便同你去見見令親,好多認識一友。」那人大喜道:「如此即請同行罷。」慶如叫店伙照料店務,自己整頓衣冠,便同那人一徑到小東門來,一進了城,被那人引到一條僻靜小巷,早有四五人雄赳赳、氣昂昂,在那裡等候。一見來了便蜂擁上前,不問情由,一腳把慶如絆倒,慶如正在走路,沒有留心,吃這一絆,早已仰面朝天,被他們按住,把他兩手翻到背後,用繩綁了。

  慶如只當是斷路的,喊道:「我又沒有錢,你們綁我怎的。」一人就拿一掌道:「胡說,你是個匪黨頭目,咱們奉了制台紮子在此找你多時了。」說著又有一人,手拿一卷字紙,塞在慶如衣袋中,也不知是甚東西。慶如急道:「我是個留學生,怎麼說起我是匪類來?那是你們差了。」他們道:「差與不差,你到南京去辨,與我們無乾。」說著又把他揪起來,頸上套一根鐵鏈,拖了就走。慶如沒法,只得跟他,覺得身上被踢的地方很痛,勉強來到道署,他們上去稟知,捉了一名巨匪,那道台吩咐立刻帶進,見慶如是個瘦弱書生,便道:「這人是個讀書人,難道是會匪麼?」那先前來請他的那人搶上打一千道:「回大人,此刻的讀書人,做賊的多哩。只搜他的身上,看有叛逆證據沒有。」道台道:「也罷,你們便去,細細搜來。」就有幾個人上來搜尋一遍,在衣袋裡取出一卷字紙,呈上去道:「這紙上不知寫些什麼?請大人過目。」道台接看時,原來是革命軍大統領孫致總督淮揚等處兵馬副元帥項的照會一通,不覺吃了驚,便喝問道:「你是項國瑞麼?」慶如答道:「正是。」道台道:「你既是留學生,如何私通會黨,圖謀不軌,從實講來?」慶如道:「我如果真是會黨,也不給你們容易捉住了。」

  道台把這封紙擲下道:「證據現在,難道是誣你的麼?」慶如道:「這是方才拿我時,塞在我衣袋裡的,如何好算證據?」道台道:「賴得好乾淨,我只問你,與會黨究竟來往不來往?」慶如道:「他們有他們的宗旨,我有我的宗旨,向來不合,如何會往來?」道台道:「這等說,你是冤枉的了。但上海的人也很多,他們為什麼單要拿你呢?」慶如道:「這個明明是有人與我作對,來誣陷我的。」道台道:「此刻我也不來細問,你是大帥密札嚴拿的人,我只把你解到南京,聽候大帥發落,你到那裡去辯罷!」便吩咐把他發上海縣,暫行嚴禁,明日起解。就有人牽了出來,徑送縣署,自有當值的,把他押到外監,釘鐐收禁。慶如一進了監,只覺得穢氣觸鼻,陰風襲人,一片悽慘氣象,十分難受。卻是事到其間,亦無可如何。只得蹲在一塊地上,細想何人與我作對,把這種謀反大逆的事來陷我:看來既經入此網羅,自己又無錢無勢,只怕要性命送在此處了。

  正在悲苦,只見外面走進數人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大少爺,如何吃了這個天大的冤枉?」慶如一看,卻是上海縣裡幾個書吏,他叔子做上海縣時認識的。真是昔日衙齊貴介,今為獄底囚徒,愈加氣憤。便拖住他們盡行告訴了,內中一個姓朱的經承道;「大少爺你細想一想,有什麼人與你有仇的?俗語說得好,解鈴還仗係鈴人。仍要走這個原路,方好寬緩下來。

  不然,這個案是個重案,向來不照例辦的,靠自己一張嘴,決然分辯不清,只怕要性命不保。」慶如道:「我一向忠厚待人,其實並無他隙,只好容我慢慢想來。」朱經承道:「或是遊戲中間,彼此抵觸,你還不覺,人家到結了怨,也是有的。你只想著了告訴我便是。此刻,你在上海還有什麼未了的事,也好說與我聽,替你代辦,或是有什麼至交好友,可以出些力的,也好替你送信。」慶如歎道:「那些好友,此刻是走的走,』病的病,一個都不能出來,其餘都是泛交。聽見我遭了事,躲避還來不及,那肯出力,倒是家裡有個小妾,費心去知照一聲,方好帶些便費來奉送。」朱經承道:「我們受過令叔大老爺的恩典,那個要你使費,不過道署裡是要些的,我替你去說便了,只是這個如夫人不是有名的武林林麼?」慶如點頭道:「是。」朱經承對同伴眨眨眼道:「這藥線頭就是他了。」說著便告辭出來。這裡自有人來照料,因是署中有人招呼過,所以格外要好。慶如只得暫且住下。

  卻說林林那天晚上,正備了一個火爐一壺酒,要等慶如回來消寒。不料直到更深夜靜還不見回,又沒人去找,真是滿腹憂疑,只得睡下,不防次日天明,有朱經承去報信,並囑速去一會。今天要起解的。頓時急得個林林把平日的千伶百俐不知何處去了,收拾了那樣,又忘了這樣,好容易打丁一個包,也不換衣,請朱經承領了,徑到縣前打聽。誰知已有道衙裡人來提去了。只得又趕道前,誰知已解上兵輪去了,只得又趕到江邊。原來這個兵輪是專一伺候差使,今天早晨奉到密飭,早已預備人犯一到,立時起碇向南京進發了。真是來遲一步,進退維谷,也顧不得什麼,便放聲大哭起來。朱經承再三勸住,把他仍送回家中,安慰了許多話,自去了。林林哭了許久忽地想起我平日自命是何等人,今日遭了這等無妄,家亡人散,難道就像庸俗女子一般,一味哭泣不成,畢竟要出了主意,救出他來,方是道理,不然便死也死在一處,也博得同穴同歸。算計定了,便將店關了,叫一個店伙看守,覷便盤出,一面收拾些銀兩行李,打算今晚搭了長江船趕去,正在忙亂,只見阿寶笑嬉嬉又從外面進來。

第二十九回 昭雪沉冤僥倖半年黑獄 犧牲幸福傷心一代紅顏

  林林要緊收拾也不理他,阿寶自己坐下了,便笑問道:「阿呀,先生你這般忙碌,可是要動身到那裡去了?」林道:「正是。」阿寶又問道:「什麼事,這等要緊?」林林見他聒噪不過,只得把慶如受屈的事,告訴了他。阿寶失驚道:「原來果真有這件事,我還當是華大人的謠言哩。」林林聽他話中有話,便問道:「華大人怎麼講?」阿寶鄭重道:「先生你是我的舊主人,你的事我有不關心的麼?這件事不是我來多嘴,本來你先生太過分了,自然要惹出禍來,倒害丁項大少枉送了一條性命。」林林著急道;「你囉嗦什麼?快講你的1」阿寶道:「說起來話長哩,就是你先生早先不肯聽我的話,被華大人聽見了很見怪你,便寫信到京裡去,一概告訴了王大人,自然又加上些激怒的話,大概說你先生,戀住了項大少,不肯離開,除非把項大少除去了,那人就是我們的了。又說項大少是個會黨,要除去是好下手的。這信去後,前天忽然京裡來了一個電報,華大人正在書房裡,看過之後,只聽他呵呵大笑道:「這番看項慶如還能奪我口裡的肉麼?」便把我叫去,一一告訴了我,說是王大人如何著惱,如何發電到南京制台那裡說項大少是個匪黨,要他拿住嚴辦。南京制台如何發急,便發電到上海道叫拿人。他們如何商量,一定要治死項大少;如果項大少不肯招認,他們如何要嚴刑逼供,那夾棍梭子,如何利害,如項大少再不招認,他們要如何在獄中謀斃,報個病死了事。王大人又如何囑托華大人叫把你硬抬進京,華大人又如何買囑巡捕包探,四處偵察你的舉動,恐怕你要逃走,王大人又如何許華大人的官升三級,如何許你如到京,就封為側福晉,享受榮華富貴。」

  阿寶滔滔不斷的說了,林林一言不發,竟軟癱在椅上,那眼淚不住的流下,阿寶又接上說道:「華大人還叫我關照你一句話說,本來是就要這般做的,但他與你相好在先,究竟不忍,他說如果你肯從此斷絕項大少一邊,安心樂意嫁與王大人,他也不肯害人性命,就可以替項大少想法,把他救回來,包你毫無傷損,先生你道如何?肯不肯說明了,我好去回復他。」林林聽了,正在沉吟,阿寶又道:「先生你這一句話,關係項大少的生死,你如再不肯,休想再救得項大少的性命。只落做個含冤之鬼,你想想如何對得住他呢?你不如答應了,雖是從此不能相見,也算報答過他的恩情了。」林林聽到此處,覺得腦筋一動,異常感觸,便問道:「你能保得項大少平安回來麼?」阿寶笑道:「先生又來了,這是何等大事,我能胡亂說的麼?自然可以作數的。」林林把手一拍道:「罷,罷,只要救得慶如性命,就犧牲我的幸福,也說不得了。」便對阿寶道:「你去對華大人說,叫他趕快想法,去救出項大少來,只要項大少有了釋放的信,我就聽憑他們擺佈便了。」阿寶贊道:「好爽快,我說先生沒有個不明白的,只是還有一說,也是華大人說的,他恐怕先生見放了項大少又要反悔,雖是不怕,但如果執意不從起來,他們也無可如何,所以要預先說明,如果先生這樣,仍要照舊去害項大少的。」林林笑道:「我一應許了人,從沒有反悔的,叫他放心。」阿寶才笑容滿面的去了。

  過了幾日,兩邊均已說妥,上海道署又接南京來電,是昨奉京電,項國瑞係屬誤拘,可即釋放等因,仰即覓保來保釋,勿延。次日新聞紙上登了出來,自有慶如家屬叫人去保不題。

  阿寶先一日已來送信,便約定明日放輛馬車來接林林到華公館暫住,再行定期進京。林林當下又哭了一場,想起巴黎茶花女,因要保全亞猛名譽,仍為馮婦,我此刻為慶如的性命,也另嫁他人,情事十分相類,可見得我取這個樓名時,已經有了讖了,又想馬克當訣絕亞猛時,已將自己當作已死,我此刻何嘗將死的人,然則今天便是我的死期。自今天以後,只當另是一人,另過一生並且自誓不再以人道自居,不再以愛情待人,不再享人生幸福,則今天不可不自祭一番,以為我今生結果的紀念。

  又想慶如那裡,不可不留一封信,以為我的臨終遺囑,於是拭乾了淚痕,從新靚妝起來,換了一身鮮豔衣服,將自己的小照,供在中間,向瓶中取了一枝茶花,奠酒三爵,自己作了一副輓聯,是集的曲文:

  一代紅顏為君絕三生遺恨在人間

  又鋪紙命筆,作致慶如的札道:

  茶花第二,謹致書於東方亞猛君執事前:日已矣,我亞猛所摯愛之茶花,其自此長絕矣。我兩人之姻緣,其自此永訣矣。

  我作此書時,我肝腸進裂,淚血滴紙,作殷紅色,昏絕復甦者屢矣。以我之哀痛如是,知我亞猛讀我書時,亦必肝腸進裂,淚血滴紙作殷紅色也。嗚呼!我書至此,我心亦碎矣。自君被禍,我無日不在泣血中,固不若今日之為最痛也。君知之乎?

  君之禍起於近日,而其根實種於我倆情固結之時,情者禍之媒,其信然耶。我既以情禍君,我又忍視君之獨就禍耶,我欲以死拯君,而君不可拯,則仍我禍君也。我常深思極計,苟有以拯君者,雖碎割我之體肉,至如粉米,如細沙,復經風揚作無量數之小體,或滅絕我之生命,使死而為鬼,我均甘之。君被禍之次日,阿寶復來,始悉彼奸人之譎計,復盛其勢以挾我,君試思之,我以一煢獨無告之婦人,何足以抵抗彼之勢力者,然而我心至堅,刀鋸鼎鑊何畏者,乃彼奸復以甘言舐我,迫我以不得不允之勢,則謂我允之足以拯君也。嗟乎!我待死久矣。

  所以忍須臾者,欲拯君耳,處無可如何之時,等之死耳。允之何害,此我所以允之而不顧也。嗟乎!亞猛,自我允之,而我兩人之間,遂樹一萬丈之堅牆,永永不得復接矣。我不復接君,我生,何樂?固即死耳。而彼奸又恫我,謂我死,仍將不利於君。嗟乎!我又何敢遽死耶!今我與君絕矣。此後之歲月,當如入阿鼻之獄中,非復人生所有,然我之腦中,仍深印亞猛小影,非利欲所能滅也。由此一念,自一年以至十年百年千年萬年萬萬年,永永不滅也。亞猛勖哉。以君才調,努力當世,何患不足千古,幸無以我為念,臨命倉卒,不盡欲言,垂死之茶花武林林絕筆。

  林林作了書,擲筆就寢,明晨交於隔壁一個鄰居,托他候慶如來時交與他,便自梳洗。少頃,阿寶坐了馬車來,林林收拾收拾,即登車而去。正是:

  侯門一入深入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卻說慶如自被拘到南京,押在上元縣裡,雖問過幾堂,但本無實據,並未定案。整整坐了半年的監,那日得了京電,又有人來保,便把他放出來,趕緊搭船回滬,趕到茶花第二樓,一進了門,只見景物蕭條,美人已去,不覺吃了一驚。那鄰居過來,將林林留下的信交與他,並將大概情形,約略說了,』慶如不聽猶可,聽了登時失了三魂,走了七魄,一跤望後便倒,不省人事。好容易灌姜湯,掐人中,救醒了,他也沒有心緒再留,立刻搬入一家客棧,躊躇了一夜,打定一個厭世派的主義,收拾琴劍,竟自飄然長往,不知到天之涯,還是海之角去了。

  從此杳無音信。

第三十回 杜少牧悟徹青樓 平公一歸結新茶花

  話說杜少牧這人,青年巨閥,雅負癡情,平日揮金如土,一意要在青樓中覓一知心紅粉,因羨慕杜牧之為人,恰好自己又姓杜,所以號叫少牧。也是天不負人,果然覓到一個林翠寶,嬌癡可愛,是一流人,便彼此深情契合。哪知姐兒愛的是俏,鴇兒愛的是鈔。那個大腳虔婆,原曉得什麼東西,只要見錢眼開,有錢便當作親爺,無錢便視同仇寇。杜小牧初時有錢有勢,好不體面,一進門來,你也杜大少,我也杜大少,異樣奉承。到得後來,手中漸漸的窘乏了,身上漸漸的藍縷了。家當既經花完,卻又欠了許多債,偶然走到堂子裡,都是理不理的,一轉背便傾茶腳弄笤帚的魘倒。不但鴇兒如是,便是畫中愛寵也未免琵琶別抱,弄得他無可投足,只得枯坐家中,又被債主逼得慌,惡言惡語的催索,就是鄰居親友,都道他是個敗家浪子,背後指指搠搠的,有的說是祖宗無德,有的說是父兄失教,從前少牧所得的千里駒小神童等名譽,早已划除淨盡,便是受過他好處的,也都泛眼,若不相識。正是:只有錦上添花,誰肯雪中送炭。少牧睹此情形,好不傷心落淚。心想我不過少於幾個錢,便就要看我不起,想我在嫖場上也有好幾年了,從前有錢的時候,人家何等奉承我,何曾有人來箴規一句。此刻沒有錢了,卻都假裝著道學面孔,來教訓我,可見得你們都是一腔勢利,何嘗是真心為我呢?我如今要恢複名譽,惟有絕是青樓,努力掙些家產起來,只要擁了厚貲,不怕他們不來奉承,這也是他無可如何的計劃。果然少牧從此巴圖上進,雖是世故人情,漸漸通徹,只是性靈的事,漸漸遠了,而且債負過巨,一時恢復不來,常時的憂憂不得志。一日聽見慶如釋放了,便想趕來一見,不道做了一個交臂相失,只得快怏而回。走到四馬路左近,只見迎面走來一人,高聲喚道:「少牧好久不見。」少牧看時,原來就是平公一,喜道:「你幾時回來的?幸遇,幸遇!」

  公一道:「我昨日才到,因慶如的事,特來探得實信。」少牧道:「慶如已經遠逐他方了,我們何不到醒夢樓,淪茗清談,暢敘契闊。」公一道:「甚好!」兩人走上樓來,揀一座頭坐下,公一道:「我到海參威一走,不料上海諸舊友竟風流雲散,今日剩我兩個豈不可歎?」慶如的事,尤其變幻。」少牧歎道:「公一青樓翠館為陷人坑阱,古人真不欺我。想我們幾個人大都賦寄閒情,詩吟本事,風流跌宕,自謂快心,豈知今日之下淒涼若是,還是慶如閱歷花叢得了一個傾城知己,生死不渝,然而所歷的苦,可為加倍報酬,其餘除足下蕭然物外,不沾不滯外,如陳元戚之悼亡,孫求齊之落魄,平季留之陷獄,均經歷無窮波浪。即鬍子青貝君實等亦離合不常,最可慨者,如我少牧一縷柔情,竟被惡罡風吹散,今日金盡交衰,美人何處?尤為不聿中之至不幸者。回首當年,笙歌宛在,真繁華一夢也。」公一道;「你也不必慨歎,據我看來,這原是古今常有之事,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當既散之後,追想未散之時,何等熱鬧,自然要起昔是今非之感。其實這個公例,原不能免的,只要我心不為所動,或雖動而一出於至性至情,則當時行之,既覺心閒意適,事後傳之,亦覺可泣可歌。千秋之後,自有定評。自然有真性情者,雖其舉動稍出範圍,猶較假談仁義道德者,高出萬倍。我看項慶如同武林林一樁事跡,倒是必傳的,我前日在海參威,看見一部書,叫做《新茶花》就編的是他兩人的事。我大略看了一遍,也還不失我們的真面目,讓他們去傳罷。」說時便從袖中取出書來,少牧接過,隨手翻閱,忽然問道:「這書既名新茶花,林林又自號茶花第二樓,你看究竟東西兩茶花那一個好?」公一道:「馬克雖好,我還嫌他決絕亞猛一層,並不是十分不得了的事情。或者還可婉曲周旋,何必遽爾絕情呢?至於林林,卻是除此一著,實在無可解免。據我看來,還是武林林為優。」少牧大笑道:「說得好公平。」公一道:「我叫平公一,原是議論公平的意思,就將這一段公平議論作為《新茶花》的結果,豈不是好。」

  戊申杏春晦日購自滬江即晚閱竣。